天光渐褪,溪水细流潺潺,拍打着乱石的边角。几人歇脚于溪边一片低洼林地,树木遮天,风势相对缓和,能容暂时扎营。
桉楠低头拾了些干松枝,石影则翻出一撮风干草绒,与碎竹皮一并垫在石缝中做引火物。晏濯蹲身在火堆前,手法虽不熟练,却也安静有序。
不多时,一小簇火苗便被撩亮,在晚风中摇曳。
火光照出几人身影,落在各自的神色上。桉楠将湿了的衣角搭在石上晾晒,石影一如既往地沉默,目光扫过周围每一个方向。
谢惊蛰抱着干柴走近,看着这明显未经准备的火堆,语气自然带笑:“烧得还不错。”
他目光掠过三人的随行行囊。
——衣物干净,却皆为替换的做旧便服;药囊中药少而散乱,似是路中采来凑数;水囊没几口水,刀却磨得锋利。
不像出门经年,极像……仓促而准备精心的逃亡者。
但他并不在意这些。
真正令他警觉的,是坐在火边那个温润儒雅的“晏濯”。
对方话不多,但每句话都不失礼、不出错、不逾矩,甚至连手中添柴的动作都恰到好处——
太合规矩,难以想象此人前些天还是高高在上那个杀伐决断的摄政王。
谢惊蛰蹲下添了两枝干柴,语气随意:“晏公子,这火是你升的?”
“只是照着温先生的法子试试。”晏子珩语气温和,神色恬淡,“火绒是石兄寻的,我不过动了手。”
谢惊蛰笑着应了声:“晏公子还挺有手艺。”
“入山总要做点事,才不叫拖累。”晏子珩答得不疾不徐。
谢惊蛰盯着那人眼底的平静水波,忽然想起桉楠曾说过:“他醒来后,关于自己是摄政王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可一个“都不记得”的人,真能用这样的语调与人周旋?
真能在林间火堆前,娴熟得体得像从未遗失什么?
他心中泛起的不信,掩盖在咧嘴笑容里,转而对桉楠道:
“你们先前说是出来查市的药商?一路倒也不像出来打货的。”
桉楠撇他一眼:“像不像重要吗?这年头,活着才是正经。”
谢惊蛰笑着点头:“有道理。”
他说着,目光又悄悄落回晏子珩身上。
“若真是失忆,这样的谈吐,哪儿学来的?”
他心中疑雾未散,面上却如春风拂柳,笑语轻飘,仿佛这场遇见不过是山路一场小憩,来去皆风。
而在火堆的另一侧,晏子珩似有所察,抬眸与他对视一瞬,眼底依旧温润澄澈。
火堆烧得噼啪作响,明灭不定的火光映着几人衣角,几缕青烟浮在溪畔,像未说完的话,在空气里绕来绕去。
谢惊蛰坐在火边,笑容惯常不改,话却始终围着晏子珩绕。
“晏公子,一路看你少言少语,倒像个真正有几分内功的。”
晏子珩将柴枝送入火中,微一顿:“内功不敢说,小时候读过些拳谱,山里日头毒,走得多了,腿脚就顺些。”
他话落得极稳,音色温缓,连呼吸节律都让人安心。
谢惊蛰却听得心下起风:这人不是在回答,是在应声。
——每一个字都打磨过,每一个表情都没有毛边。
晏子珩越自然,他就越觉得不自然。
影十一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坐姿,手落在膝侧,那是他无声戒备时的习惯动作。
桉楠瞥了影十一一眼,又看了看晏子珩,没说话。
她早已感觉到,今夜这火堆上,不止烤着湿衣裳,还烤着每个人藏着的那层皮。
谢惊蛰缓缓抬眸,笑意似无意地问:“晏公子入山几日了?”
“不到两日。”晏子珩答。
“那你来的路……是哪条?”
“东岭古渡,绕了云泽。”他说着,目光停在火光外最黑的地方,“下山路多是旧林道,人迹少,不太敢走。”
谢惊蛰低笑一声:“原也是往西南走?”
晏子珩看了他一眼,唇角仍带微笑:“往哪儿走,不一定重要。”
他抬头望了一眼夜空,“如今这世道,能走出去就行。”
谢惊蛰轻轻一顿。
火堆一侧,桉楠看着晏子珩拢火的手法,眼神有几分游移。
沈珩不是这样的人。
她记得的那个摄政王,冷硬决绝,即便是藏着心事,绝不会如此“处处恰好”。
可偏偏现在的晏子珩,处处都“恰到好处”。
桉楠不动声色地抬手将自己身上的斗篷往火光边拉了拉,轻声道:“柴快烧尽了,省点用。夜凉,还要过夜的。”
“表哥说得是。”晏子珩回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颔首,姿态得体得不像话。
可桉楠只觉心里发冷。
——这人也许真失忆了。
也许不是。
可哪怕他真不记得曾是谁,他现在这副样子,仍然危险。
因为他不是失了身份,是正在为自己“重塑身份”。
而他们三人,便是他现在身份的“见证人”。
桉楠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若晏子珩真曾是沈珩,如若现下一心要远离旧身份、从她与影十一口中脱身而出……
那他将来第一个要断的,恐怕就是他们。
火光噼啪炸了一下。
影十一忽地抬头,看了眼晏子珩,又低下去,眼中神情晦暗不明。
他不说话,但他心里已经知道——这个晏公子,不是他们能随意牵着走的。
谢惊蛰看了这一圈,忽然打破沉默,笑问:“你们仨,出了这山岭后打算去哪?”
晏子珩轻声道:“能避开的,先避;能活下去的,活着。再想别的,不晚。”
桉楠也笑:“谢兄不是也一样?如今这山头匪患多,你这一个行脚客,怎么就敢独行?”
谢惊蛰挑了挑眉,笑得潇洒:“我这人可能运气较好。”
晏子珩看他,眼神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温润:“有些运气,是看人而来的。”
谢惊蛰笑了:“那我今夜,是运气特别好。”
火堆静了一会儿,只剩下风过山林的呼吸。
桉楠抬头看天色,淡声道:“夜不早了,轮流守夜,火别灭。”
她说完,站起身,披了斗篷往林中小路去。
谢惊蛰看着她背影,道:“温先生往哪儿?”
“无事,只是走动走动。”
她头也不回。
谢惊蛰轻轻一笑。
——她去的是火光照不到的地方。
晏子珩收回目光,低头继续拢了拢火。
他神情不变,动作平稳,却在心里第一次肯定了一件事:
——他必须脱身。
从过去的“他”,也从这些“知他是谁”的人。
他思索着也许只有离开了“沈珩”,才是新的他,才有活路。
——
一行人接着赶了一天山路,薄暮渐落,密林中依稀可见一线炊烟在遥处浮动。沿着蜿蜒而下的山路行至低谷,一座被山影半掩的小镇静静伏在道尽头。
镇口斜倚着一块风蚀的残碑,墨迹已淡,只余斑驳痕迹依稀能辨:石庵镇。
“到了这个镇可以歇歇脚了。”谢惊蛰将背包往上提了提,轻声吐出一口气,“照这条山路的走向,石庵镇应是必经之地——可连个脚步声都没,这气氛……不对。”
街道用青石铺就,虽年久失修却整齐洁净,临街铺面紧闭着门板,窗纸一律蒙着灰,像是刻意躲避日光。巷中偶有狗吠,却只惊响一声便迅速消失,仿佛连狗也学会了沉默。
影十一站在一侧,目光警觉地扫过两旁屋檐与院墙,低声道:“这镇子不是空的,有脚印,有柴灰。”
“人却都不见了。”谢惊蛰也低声应道。
他蹲下,用指腹在地上拂过灰尘,又看了看一旁门角未收起的稻草帘,若有所思:“有人刚从这门口探过头。”
三人再行数步,街口的风吹过,带起门缝下一张纸符轻轻卷动。那纸已被雨水打湿,墨迹晕开,却依稀能辨一圈圈鎏金的符文线脚,像是民间祭安或镇煞用的旧物。
“这是……静灵符?”谢惊蛰低声问。
影十一警惕地向街角看了一眼:“用来压惊、镇屋。多数时候,是送给死人用的。”
谢惊蛰眯了眯眼,没再说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石街尽头几户未锁紧的门,许多门上挂着门帘,帘后却无灯光透出。
“兴许是怕我们这些外来客。”桉楠语气平淡,却不像在随口应答,更像在确认某种推论。
一户人家的柴垛后隐约传来小孩压抑的哭声,短促几声,便像被人捂住了口。四周又恢复那种诡异的安静。
三人止步不语。
空气仿佛有股看不见的潮意,自屋檐缝里渗出来,凝在脖颈与掌心。
桉楠静静站了片刻,忽而抬头,目光扫过镇内的街巷交汇处,一道石雕老井安静立在那里,井口有岁月痕迹,井栏边却没有积灰,像是有人最近清理过。
她低声说:“我们走一圈看看。”
影十一皱眉:“走得越深,越难退。”
晏子珩一直未发一言,只是目光在街角与屋檐来回巡视,仿佛在确认什么。他忽然开口:“……此地地形似旧屯留镇制。”
谢惊蛰挑眉:“你认得?”
“只是当年听人说起,未曾亲来。”他顿了顿,语气如常温润,“镇口的结构、主街走线,包括那口水井的位置……很像是旧年屯军驻守留下的地形。”
影十一的眉头也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桉楠闻言,只轻轻掠了他一眼,未作多问。
看起来——
他记得的事,似乎远比他说的要多。
桉楠看似随意地道:“表弟精通地形,正好……若真留宿一夜,我需你帮我绘一张简图,免得真遇事还得碰运气。”念出这声“表弟”后,自己还是觉得莫名其妙的膈应,抿了抿嘴,感觉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晏子珩微顿但是表情自然如一,点头道:“可以。”
这镇,不是无故冷清。她不信鬼神,也不信巧合。
真正能害人的,从来不是夜晚的阴气,而是那些沉默得过头的人群,和背后不知藏了多久的规则。
——
镇中仍无一人现身,唯风掀动门帘,沙沙作响。
三人正欲转过巷口,一道苍哑嗓音从街边传来:“几位外客——不妨莫再前行了。”
几人警惕地停下,只见一名老者坐在自家门前的小木杌上,袖口卷着补丁,神情惶然中带着不安。他并未上前,只抬眼望着三人:“这两日镇上不太安宁,入夜之后常出些岔子……若真路过,最好天黑前赶出山口。”
“出什么岔子?”谢惊蛰出声问。
老者怔了怔,目光掠过几人肩头背囊,又垂下眼睫,低声说:“前日有户人夜里走丢了孩儿,说是迷了路……可全镇都知,那孩子,是被山上人掳了。”
“可报官?”
“……报不得。”老者干咳一声,将话咽回去,“若几位不嫌弃,我家炭锅正好煮着粥,进屋歇脚也成,只是别太晚出门。镇上老例,夜来闭门。”
他说着,指了指巷尾角落一间老屋,门前挂着一只微摇的草灯笼,晕黄光影若有若无。
影十一却上前一步,声音低冷:“你想引我们入屋?”
“石头,不得无理。”桉楠心中吐槽十一这个人说话真是不带转弯。
影十一看来对“石头”这个临时得的小名颇为不满,桉楠能感受到侧边传来的灼灼视线。
老者似被吓住,连忙摆手:“大人千万别误会……老朽绝无半点恶意。”
桉楠抬手止住影十一,目光落在屋檐一角那串风干鱼骨上,淡淡道:“多谢老人家,我们身上有粮。”
她声音柔缓,但也留了余地。
“只是想借个地方生火吃饭。”
老者神色犹豫,终究点了点头:“那你们自便……后院柴垛还有些柴,不嫌弃便拿些烧水,老朽就在主屋歇息了。”
几人谢过老者,自行绕到院后,寻了处干净角落。谢惊蛰解下背包,取出一小撮干粮,几块压紧的米饼与些许咸菜,顺手铺在石板上。
他撇了桉楠一眼,语气带笑:“温先生盯我包看了快一日了,不是看中了我,是看上了我这口干粮吧?”
桉楠正蹲在地上摆弄火石,闻言抬眸:“若真看中,早就动手了,还能让谢兄你坐这儿笑话我?”每次对着谢惊蛰此人,总是不容易好言好语。
“温兄说话可真是不饶人啊。”谢惊蛰啃了口米饼,满口碎屑,含糊道,“明明是你先挑了地方,还装作没见我包。”
火堆渐起,烟火气缭绕中有种久违的松动。
桉楠不打算理会他,只从角落捡了几根干树枝,细心拢火。影十一坐在一旁,神色警觉,不声不响接过谢惊蛰递来的米饼,低头就吃,看不出情绪。
晏子珩则慢条斯理地淘着米,水碗中的米粒浮浮沉沉,他眉眼垂着,动作温和而节制,像是习惯了这种粗茶淡饭。
谢惊蛰瞧了他一眼,笑道:“晏公子倒不像娇生惯养的样子,手上这一看就是自己常做饭。”
晏子珩轻声道:“记不得自己做过,但这些事,总归是得学会的。”
他说得平和,却不虚言炫技。那份举止中有种落地的安稳——不炫耀,不自谦,只是顺理成章。
谢惊蛰点了点头,也没再追问,只低声叹了句:“你们这一路,带得也太轻了点。若不是我随手带了些,怕是连咸菜汤都得省着喝。”
桉楠抬眼,半真半假地说:“那得谢谢你这口袋的命好,偏偏跟我们走到一块了。”
“我这人最不喜欢赶路。”谢惊蛰托着下巴,慢吞吞地笑,“若同路的还能煮点热饭,那就舍不得走了。”
话一落,篝火咕咚一声,锅中粥水微微翻涌,将香气烘得更浓。几人围着火堆,不言不语,各有心思,气氛却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沉静。
桉楠低头抿了口粥,忽觉舌尖一阵涩意。
像是……有什么陈年旧事,借着这火光,又要醒了。
——
夜色已深。
石庵镇天黑得很快,像有人将帷幕从山头一拉,便压下整片天光。小院后头的柴门半掩着,火堆的余热还未散尽,四人各自收拾静卧。
桉楠靠墙侧身,裹着斗篷未彻底入眠。耳边传来影十一翻身轻响,还有谢惊蛰用树枝拨火星的细碎声,晏子珩那边却寂静得像已经沉睡。
她闭着眼,心绪却依旧翻涌。
这一日赶路、探镇、生火煮饭,看似无事,实则每人皆怀心事。谢惊蛰话多,但因为需要伪装身份处处留三分余地;影十一面冷心紧,寸步不让;而晏子珩,看似最和煦,实则最难看透。
桉楠知,他未必失了全部记忆,或者说——他失的是他想失的部分。这个人无论是疯子沈珩的时候,还是温文尔雅的晏子珩的时候,都让人觉得分外难对付……
而自己呢?
她脑海忽然浮现出篝火映照下晏子珩的侧影,那个表情温和、动作自然的人,竟与某段模糊的记忆重合——她记不清那人是谁,却记得对方曾说:
“你若真想活下去,就别总想着演谁——得先记住你是谁。”
那声音像是从极深极旧的梦中传来,带着火药味的腔调,又隐隐透着一股沉稳之力。
桉楠猛然睁眼,冷汗微出,她刚才竟然睡着了?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做这种梦了。
自逃出宫后,梦境常断断续续浮现,那些画面像是被水泡过的宣纸,人物模糊,台词不全,可总有一个影子——在夜色中转身,在风中唤她。
那人……或许就是“景昭”。
而她的心,每每从梦中醒来,都会泛起某种本能的熟悉感——那不是旁观者的梦,而像是记忆。
桉楠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想,只默默坐起身,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起身绕出院门。
夜风带着青草气与微冷的土腥,院外一片静寂,唯有镇中心方向传来一丝似有若无的响动——像是什么布料被风卷起,又像有人步履轻盈地走过街角。
桉楠并未惊动屋内众人,只独自穿过小巷,在镇心广场前停下。
她看到——那口古井边,系着一根新绑的红布绳,上头缠着几缕灰白头发,和一只尚未完全燃尽的香头。
她站在那里良久,眉头缓缓蹙起,背后有些发冷。
这香,是才燃过的……
本章副本开启,欢迎来到“石庵镇限定副本”——别名:三人野炊、夜半起梦、神秘献香。
晏子珩:你们不是问我失忆了吗?我失忆啊,可我还能煮饭。
谢惊蛰:我是来帮你们的,我真的只是路过顺便。
影十一:我就坐着,不说话,不代表我信你们。
桉楠:你们演你们的,我先活着。
互动时间:
如果你是桉楠,现在队伍里一个失忆王爷,一个说话太多的下属,一个冷脸保镖,你会最先信谁?为什么?评论区等你选边站队!
(顺便许愿个点赞收藏和评论奢华套组,作者菌最近也要靠你们的火力续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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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石庵镇中,路遇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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