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年的眼尾弯起来,精致又柔软,却是冲人摇一摇头:“无事啦。”
……虞子辰睁了眼。
这卧榻四周落地环绕青布幔,顶上却缺一件承尘。虞子辰疑心此举是有意,譬如眼下在他眼睫上,便落了片颇有些俏皮的日光,受着头顶繁盛木叶滤过一遭,已然不显着**烫人,却仍教他下意识将两眼眯了缝:受着这打扰醒转来,倒不觉心里有如何糟糕。
不知是因着周遭草木生机过分浓郁的缘故,抑或是到了个无人相识的地处而得了些许自由,他在这青界里的处着的数日里,总觉心绪是颇有些愉悦的:便似一条误入海中的河鱼,终于回到淡水里,不论所见何物皆觉身心舒畅。至于林柯所言诸如此地妖息要如何令凡人忿恚焦躁,他倒并不见有许多感觉。
旁侧响起来阵踱步声,虞子辰不必睁眼,都晓得来者何人以如何姿态:足音清脆有如泉击石,该是穿著青翡玉底的鞋履;落地时候均匀而富于规律,那姿态便是不慢不紧。衣料轻微的褶皱相互摩擦,声细润而几乎不可闻,不必触碰都晓得那是如何细密严谨的织品,只不知是否同传说里一般,天衣无缝竟至于滴水不透。
他还听到硬质器物轻微碰撞的喀嗒扣响。虞子辰耳朵动了动,这响动与足音近乎同频同调,难道这人身上还佩了几件玉石么?
却也并不全然相似,白玉声响该当要清越许多;并非金铁,而陶瓦又应再添几分沉厚。虞子辰正犹疑之间,一阵小风穿了窗棂溜近了人来,乖乖巧巧只停留在床幔外,却教他捕捉到些别外的讯息。
唔……鱼汁稠而浓白,胡荽青而嫩脆,将人满腹饥虫都勾引至胃袋里,相当诱人的鲜香气。
这人从从容容行至他床榻边,括儿的一声响,汤碗教他搁置在临近床头的几案上,香气如雾般沉落四散。而他却反倒忽然遵循起某些最规整严谨的礼法来,隔了三步远的地儿便静静站立,不接近触碰这四周笼下的帐幔,也不发一言一语。
瞧着可真是好生端庄修雅。
虞子辰心道,可为何自己却总觉手中痒痒?
他努力将自己脾性按捺下去有一阵,无奈果真不是个性子软和的人,忍耐了小半会儿,到底是含着火气开了口:
“你若预备着半句话不讲站在外头,我便也就这般躺在这里头,百八十日地过下来,再结个血海深仇,谁将自个儿憋死了便是头。”
帐外人低低“啊”了一声,示意着软化,却并不晓得如何开口。
青皇是毫无办法了,他有些过分地心虚,这感受叫人自心底里酸软发寒,好似自己不过一个粗制滥造的空壳、并且已然为旁人识穿。相仿感受在平定那槐祸时他也曾有过,只是那时正教血仇的炽火灼烧,只觉浑然一片理智轻浮的灼烫,并且除却他自己,不会真受着谁追责。
然而现在追责他的人便坐在帐子里了,火气显而易见地熏天,想来不会——换了他做自然也不会——将这事轻轻揭过。
虞子辰将身子盘坐起来,这姿态教他觉着正式,且背脊挺直了也确更富有些气势:“那便由我来桩桩件件地问罢。头先一个,昨夜里为何躲着我?为何还唤那白蛇来咬我?”
这事儿提起他便要来气。
在那白发缠构而成的蛇形与他衔来笔纸时,虞子辰便早猜着林柯要在自己书写完毕的瞬时做些手脚。故而自是极尽诸般防备心思,甚至为着先发制人,最终落字的笔锋尚不曾离纸,这身形却早从书案边横掠出去三丈远,及至人都已闪身到了屋门外,案上纸张方讪讪反应过来,叫那带起的劲风扑扇了边角,簌哩唦啦一阵响。
他心忖这地儿距着林柯已经足够远,且在余光里边也瞧见,里边这人竟不曾招唤着什么生灵随着自己追出来。此举并不在他意料之内,心里边疑惑不过一瞬,便觉右腿一阵剧烈酥软,难抑好似被抽空了皮囊底下血肉筋骨。眼光静静扫过去:是了,这人如何必要追出来,这遍地里四下铺陈的,可不都是他的白发么。
——这白发既能缠成蛇形,便也合该自生着些蛇性;林柯既精通于药理,又怎可能竟不晓得用毒?
……
林柯瞧着面前垂落的床帐。这帐幔分作内外两层,里边用作遮光掩人形,外头则是阻隔蚊蝇的纱幔,皆以精巧工艺刺绣了拔步生花缠枝纹。他对此自然是了然于心,毕竟是自己亲自的挑选与挂设;却也显现出些缺点来,譬如因着这太熟悉,面前这玩意儿现下便不能吸引他注意力,他便是将它看出朵花儿来,也阻不得虞子辰开口朝外边蹦语句:
“头一回纵容着你那白发来屋外逮捉我,那便罢,我且信你是一时半会儿约束不得它,叫它沿着你想法,却做出这般欠教训事件来。一次不足,而竟要两次三番——这回属意着要来咬人的,总不该又是它罢?”
隔了床幔,他听着外边人叹过一口气。
“是我,”这人究竟被他逼至墙角里,四下环顾,无处可去:“只想你昨儿一日奔波,夜里本就足够疲倦,只得想些法子来教你好生先睡上一夜,休憩充足、而后再论。”
“这话讲出口来有几分真几分假,你该比我清晰许多。”虞子辰自觉有许多无力,他捉捕这人如同捉一条滑不溜手的鱼,这鱼于他并不配合,并且能耐颇大、手段众多,陪着缠磨一整日,不过溅他满头满脸水。
虞子辰于是摇头,便带动榻上衾被的细微摩擦,他非得今日便将这事儿给解决干净,便是两人在挣扎之间难免要受些伤:“为着躲避一件错误事,便再做出另一件错事来——林柯,你是要第三回这般做吗?”
“我这性子不好的,林柯。这事儿一而再,再而三,你躲着疲累,我追逐你也倦怠,不定何时便停下来,这般再往后,便什么也都没有了。”
于是帐外的人便又沉默很久,久到虞子辰都疑心外头究竟还是否有人在,才听得幽幽的一声:
“为何非是执着于要我挑明呢?”
言语虽这般说出口,听来却无不情愿意思,虞子辰眼眉却一时尚不曾松开。
蚌壳究竟开了口,然而却开错了方向。
“不是要你亲口挑明,甚至不必要你开口讲。”他缓慢理着思绪,心知自己那想法有时怪异而至不可言喻,只得想着个相近的譬喻,一点点尽力与林柯说懂:“倘若一个禽鸟飞落在窗棂,鸣声似燕、体羽也似燕,那不必要它开口自认,也人人都晓得它便是只家燕。”
“我乐意见这燕雀落在我家房檐下衔泥做巢。自然——它一个并无灵性的禽鸟,难免夜里喧哗扰人睡眠;往坏些儿想,只怕偶尔还要抛落些污物来,弄脏我厅堂衣裳。”他顿一顿,是为着让自己喘口气,也算叫林柯能够稍有些休息,“然而我在迎着它入屋时候,便早预备着它往后会有这般麻烦可能,谨慎考虑过后才做的决定,便也合该要包容它这些个不算好的地处。”
“到着此处,我便做尽了我所能做的所有事务了。只是现下这燕雀儿却忽然反悔了,它说它不要来了,先前不过是同我玩笑。我问它说为何哪,它说它是很坏的,它要偶然经过我头顶上、再飘下三五片羽毛来。它都不容我解释分辨,便先笃定我必承受不得它的坏——林柯你来讲罢,我是该不该要生气?”
“那不过一尾燕雀,再如何与你折腾,到了终究忍耐不得时候,不过一竹杈赶出门外的事儿。”林柯的声里带了些无奈,好似年长者瞧着少年人,纵容那点儿不知天高地厚:“但倘若身边养的是位青皇……便是一位至普通的青君罢,也都不是这般简单轻易的事件。”
虞子辰听到一些极细微的、喀啦喀嗒的声响,他觉着这床榻整个儿在晃动,于是果断以单手捉握床柱来稳定身形。却不防手底下冷硬不见半点生机的木质,忽而生出一枚鼓包来;中央裂开,有如电闪般钻出一条碧色细藤,眨眼功夫便将人手腕在床柱上缠得紧紧,一时半会儿恐怕还解不开。
“头先一个,若你往后何时实在耐不得我行径、而要自我身边脱逃开去,只这个恐怕都不行。”林柯将手掌摇一摇,而那缠人的青藤也仿了他动作,将自个儿也晃了晃,“莫说什么你信我之类的话,我连自己都不敢信自己。你想必也猜着我身份了,青皇——坐着这地儿的人,真能如你想象般光风霁月;而在你面前扮出来个温和清雅的模样,于我而言又有什么艰难?”
虞子辰猛力甩头,连着手上动作也难免粗暴起来,林柯捆人的细藤不过是做个样子,本便不见得有多牢固,只一下便被他挣断,植物汁液四散飞溅于床榻上边。双层的床帐不过轻软布幔,全然无法抵御被他唰啦一下猛扯开——
“我真不晓得你现下在纠结点什么——我都给你引诱进来了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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