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暮蝉这两日总觉得身上不自在,那痒痒会转移似的,刚挠好腮帮,耳后又有痒意,痒痒成了精一样,这边刚安抚好又转到后背去。他本就生得壮实,左右臂上下互抡,就是挠不到可心处,只得眼巴巴求助屋里的郑临风。
“老郑。”
他一开口,郑临风立刻端着茶杯蹦开。“你别过来,我怕你有虱子!”
岳暮蝉白他一眼,自走到另一边,背抵着门框蹭痒,跟黑熊蹭树一个模样。“俺身上可没虱子。就是、就是浑身哪哪都不得劲。”
“你那是贱骨头痒了,好不容易上了岸,消停不住。”郑临风呷了一口茶,面露陶醉。
岳暮蝉恍然大悟,“还真是,老觉得脚底下硬邦邦,脑袋晕乎乎的。在船上待久了,冷不丁上了岸还真不习惯。”
郑临风没搭理他,老岳凑近前道:“要不咱禀了二爷,回船上去吧。何统领不也在自个儿船上猫着吗?”
“要去你自个去,我难得上岸品品好茶。”把茶盏里的茶分两口喝了,叹道:“瓜洲不愧南北扼要之地,山南海北,哪里的好茶都有。”
岳暮蝉还在蹭他那个痒,“你说咱们还得在这儿停多久?不是说船队集齐了就往金陵去么?二爷怎么还不动身?”
老郑捧着空杯嗅茶香,“急什么,没见二爷带着小丫鬟逛园子吗?男人成了家屋里有婆娘管着,趁这当口自在一会是一会。”
岳暮蝉回想杜二爷和小丫鬟相处的情形,有心八卦,又怕老郑说他闲磨牙,悻悻忍住口,蹭痒的力道又大了几分,直晃得门框吱呀乱叫。
刘梨的心里也在吱呀乱叫。这几日杜淮琤总拉着她满城转悠,瓜洲有名的花园子逛了个遍,城里的酒楼轮个吃了一巡,每次满满当当按菜谱点足一本,赏钱也给得阔气,十足的纨绔模样,不消几日瓜洲百姓都知道城里来了个大财主,穷奢极侈,挥金如土。杜淮琤瓜洲逛够了嚷嚷着要进扬州城,又喊着坐船到江对岸的西津渡去,刘梨心里有事,好歹劝住,仍架不住他三请四邀往城中各大铺子里去逛。
这会杜纨绔正拿着个镯子往刘梨腕上套,藕白的腕子套了两三只镯子,虾米须的、錾花的,还有一只莹润的白玉条镯。杜淮琤擎着她的手,“还是太瘦了,戴上去空荡荡的,不如按梨丫头的尺寸定做一副来,怎么都比那双雁金镯好看。”银楼的掌柜在一旁连声附和,赶紧给学徒使眼色拿花样图稿来。
刘梨挣开他的钳制,捋下镯子放回去,“婢子戴不得这样的好东西,二爷请自便,我在外头等您。”说完不等他回应就跑了出去。
杜淮琤脸色冷下来,盯着托盘里的镯子沉思不语。掌柜的捧着图稿,心想这单生意是做不成了,脸上挂了苦相。
“赏。”
手上一沉,也不见那侍卫如何动作,手上便多了个银锞子。掌柜的喜笑颜开,抬头言谢,主仆二人早已离开。
杜家酒舍后面有个单辟的院子,一条小巷将其与前院隔开,有独立的院门进出,粉墙黛瓦、花木扶疏,颇有大隐于市的意味。滞留瓜洲期间,杜淮琤一行便住在这里。
在此地已经逗留好几日,刘梨分明记得子骥说会在瓜洲与他们会合,这么久没有消息,她隐隐有些担心。这阵子杜淮琤举止有异,让刘梨更觉得不安。徽吉遇险,马车里缱绻一吻只当是个意外,二人都不再谈起,各自皆有婚约,主仆间更应有分寸才是。然而杜淮琤最近的举动,多少有些意味不明的僭越了。
刘梨不便说什么,只有刻意避开他,暗忖再忍耐些时日等子骥带她离开,左盼右盼不见子骥行踪,心内焦灼。
院门响动,脚步声一路通向主屋。
“人哪去了!茶都没有!”
刘梨赶紧端起茶盘,往主屋去。
杜淮琤看她低头进来,心里又涌起邪火。不识好歹的丫头,送她两件首饰不要,前些日子新做的衣裳也不穿,见天清汤挂面的装束,心里想嘴上就说了出来:“取镜子照照,也不知道打扮打扮,出门去还当杜家苛待下人,白白丢了爷的体面。”
刘梨故意忽略他口中“下人”的字眼,奉了茶就要退下。
“站住,让你走了吗?”
止住脚,眼观鼻鼻观心不作回应。
杜淮琤看她的样子,心里窝火,更多的是气自己,明明是怜惜她,说出口的话却讨人嫌。把她留下来也不知道说什么。二人相顾无言,屋里针落可闻。
“二爷莫动怒,左右再担待几日,等子骥领了奴去,自然不会在您跟前碍眼了。”
“砰!”刚端起的茶杯重重落下,手上青筋暴起,缓了缓,又松开。
刘梨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开了口索性问个清楚。“出发前原是约好的,说在瓜洲会合,怎么多日过去还不见子骥踪影?不知二爷可有他消息?”
杜淮琤已平复下来,“你就那么急着嫁他?”
刘梨面色绯红,迎着他的目光答道:“是。”男人怔忪一下,又听她道,“我与子骥两情相悦,家中长辈对这门亲事也是乐见其成。刘梨名字不好,流离半生,想有个家了。”
她说,想有个家。
杜淮琤看清她眼中的寥落,忽然就慌了神。他自认样样比伍子骥好,偏偏不能给她个“家”。家不是高堂素壁,不是锦衣玉食,不能与她结发共髻,不能允她元妻之位,便不算是个“家”——她这样的女子,本不该困囿在宅门里耗尽灵气。
他笑了笑,好半天才找到个蹩脚的借口,“跟他走了,分红怎么给你?”
“酿制新酒奴婢本没出什么力,都是二爷的巧思,说什么分红拿着也是受之有愧,收不得的。”
杜淮琤良久没有回话,刘梨抬头看他,一向心高气傲的人忽而带有委顿之色,忙又低了头。
“呵,你在我面前常爱低头。”
刘梨动了动脖子,避开他的目光。
“既如此……”他高声唤进程锏,“你同她说。”
程锏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一番,低低道了声“是”。
刘梨不明所以。“前日有人送来封信,乃……伍子骥手书。”说到这儿杜淮琤起身,踱到书架边,信手拈起一本书。见二爷不言语,程锏继续道:“言说他已向大奶奶求了恩典赎回姑娘身契,待回白水再至官府办理移籍入户事宜。伍子骥信中说有事耽搁不得亲临,若是刘梨姑娘自己想……想离开,便去城中‘大成号’,自有人照应姑娘。”
“我并非故意隐瞒,信里说了,是你‘自己想离开’,才告诉你。”杜淮琤仍背着身,“本来还想带你去‘沉箱亭’看看,你既已做好决定,收拾东西随程锏去吧。”
刘梨拧紧衣角,日思夜盼赎身离去,此刻心愿得成,惊喜里还夹着莫名的情绪。程锏看她身体微颤,不能自处,仿佛使了很大的毅力才平复下来。只见她慢慢矮下去,郑重朝杜淮琤行了大礼。
杜淮琤捏着书,一个字没看进去。身后窸窣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安静下来。秋阳斜斜从窗牗照进来,虽明亮,已渐失了温度,白白晃了眼睛,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不知哪里传来几声秋虫低鸣,杜淮琤还有心思想到:你蹦跶不了几天了。
手里的书越来越重,他垂下手,任那册子滑落在地。雁影掠过西窗,他终于转过身来。
屋里只剩他,一眼就看见书案上的兽首印纽。那是送她的信物,他说过用这个可赏她一个恩典。特特留下此物,是不想再与他有瓜葛了。莹润的玉石仿佛还带着暖香,杜淮琤将它紧紧攥住,又好像什么从指缝流淌而去了。
大成号是城中一家南北货铺子,门脸不大不小,在城南街头并不起眼。程锏和刘梨进了店,立刻有人上前相迎。掌柜看了看二人,拱手道:“可是刘梨姑娘?”
“是我。”
“小人已等候姑娘多日,请入后堂宽坐,自有人妥善安置姑娘。”向后一指,湘妃竹的帘子挡住后堂看不真切。刘梨携包袱往后去,程锏被掌柜拦下,客客气气道:“后堂是内宅,客且止步。”
刘梨回身便明白过来,朝程锏施了礼,“一向受程大哥照应,刘梨在此谢过。祝程大哥往后诸事顺遂,平安康乐。”
程锏本来话就不多,难得多说了两句,“就此别过,愿你善自珍重。”默了默,又道,“但愿一切都值得。”刘梨听他话里另有深意,想再问,程锏已别过。
惴惴进了内堂,里间陈设室雅兰香,与外间大有不同。刘梨在末位坐了,也不知伍子骥托了谁接应,贸贸然离开,多少有些仓促。可今日情形她不得不走,纷扰的情绪快刀斩断,图个清静痛快。她不想做个优游不断的人,凡事总得朝前看才是正途。思虑间,一串熟悉的笑声由远及近,刘梨起身看清来人。
“是你?”
把银“锭”改成银“锞”,给二爷省点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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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四十八 雁影分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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