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淮琤微睁了眼,看帐顶不像他们之前住的客店。想喊程锏,张了张嘴发不出声。身体还不能动,他尝试侧过头。一颗头颅紧偎着他,两排羽睫弯出优美的弧度,睡梦里还在不安地轻颤。可能是因为哭过,眼角还留有泪痕,与面颊黄黄的肌肤形成奇妙对比。
杜淮琤想不到还能见到她,一度以为身在梦里。疼痛让他回归现实,又悲又喜。心软下来,就着窗外渐明的天光将刘梨的样子深深描摹在心底。
她又靠着床睡着了,身上披的衣裳不知道何时滑落下去。身上发冷,刘梨一个寒栗甦醒过来。抬头,就对上一双眼。
“醒了?”她顾不得自己沙哑的嗓音,欣喜地睁大眼。杜淮琤由着她探上自己额头,欢喜道:“太好了,退烧了。”
“怎么把我送到你这儿了?”他很是介意。
“前天夜里程锏背你来的,他让我照顾好你就走了。”
杜淮琤闭着眼,努力回忆昏迷前的事情。他们在曲雪吟的掩护下逃出曲家,躲开了城里的官兵,好不容易逃到渡口却遇上了都水监的人。程锏带着他一路厮杀,甩开了追随的官兵躲回城里。他们在东市潜藏了几日,不想被伍子骥的人发现,对方人手多,混战中杜淮琤替程锏挡了一刀,后来他就不知道了。
东市,难怪那天刘梨总觉得被人盯上,想来程锏就是那时候认出她的。
“程锏一个人走比带着我方便,只是他不该把我带到你这儿。”那个人到处在搜捕他,他不想牵连别人。
刘梨不理会,“我熬了米粥,一直温着,你先吃点垫吧垫吧,晚些再把药喝了。”
她去厨房端粥,杜淮琤这时才打量房内,不大的一间屋子,桌椅全是旧的,除了身下这张床再别无长物。寝具也是半旧的,浆洗得很干净。枕上有她的香味,仿佛是她还偎依在旁,令他莫名的心安。
刘梨端着粥碗进门,意识到杜淮琤躺在自己床上,说不出的怪异。他是朱门绣户养出的纨绔,富贵乡里长大的膏粱,现下重伤躺在这阴暗的棚屋里,和她这个异世前来的魂灵一起,窝在腐朽的角落暗自伤神,说不上谁比谁更可怜。
“怎么了?”他敏锐察觉到她的低落。
“没什么。可能坐起来?”
躺得太久,动一下就牵到伤口,疼得他直抽冷气。“别动,就这么躺着,我来喂你。”
按华璟的吩咐,将白米熬成厚厚的米油,凝脂一般。她舀了小半勺,吹透了喂到他嘴边。“慢点,别呛着。”
杜淮琤一直盯着她动作,竟有些庆幸伤了这场。晨光照着刘梨半张脸,给她染上圣洁的光彩,即使蓬门荜户,也掩不了她的美丽。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她,问她为什么独居在此?为什么乔装改扮?为什么没和伍子骥在一起?他们的婚约可还作数?但此刻太美好,他不忍出声破坏,生生将问题憋回肚里。
拿帕子给他擦拭,手指在唇上扫过,差点叫他破功。杜淮琤忙撇开脸,在心底暗骂自己。刘梨以为他吃不惯,解释说:“你刚醒,现在只能吃这个。待会喝过药再睡会儿,等华大夫来了,我再问他能不能吃别的。”
没想到听完这话他挣扎起来,刘梨按住他:“你做什么!”
“我得走,不能把你牵扯进来。”
“我早就牵扯进来了。”她眼中含着悲悯,“伍子骥,他一直是宁王的人,他要借助宁王势力为伍家翻案昭雪。”
杜淮琤知道的比她多,“宁王一直觊觎储君之位,‘厌祷案’后圣上迟迟没有立储的旨意。宁王没耐心等,他想起事,要钱要粮。粮,他不会放过曲家;要钱,于是盯上了我杜家。”杜淮琤躺倒,无奈苦笑。
“所以你得快快好起来,白水杜家还需要你坐镇。”给他掖紧被子,刘梨低声劝道:“再躺一会,药熬好了我叫你。”
杜淮琤听他哄修齐一样哄自己,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你说的华大夫可还靠得住?”
“我瞧着华大夫有些仗义豪情在身上,应该可靠的。”
点灯的时候,华璟前来复诊。他查看过杜淮琤胸前伤情,重新上了药。
华璟留了一副美髯,边切脉边抚须道:“毕竟是年轻底子好,伤口恢复得还可以。这些天不要随意挪动,药也不能停。”
听大夫说无事,刘梨心里大定,又不忘问起:“饮食上能加餐吗?”
“还是少荤腥为好,别因为心疼自家男人,就乱做羹水给他吃,他现在虚不受补,吃不得那些。”
自家男人?杜淮琤暗暗咀嚼这几个字,觉得华大夫果然很有见地。刘梨送华璟出去,没瞧见他在背人处笑弯了嘴。
杜淮琤的血衣她放灶膛里烧了,喂过夜饭,又替他擦了脸。然后刘梨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去院里忙活了半天,拿进来一个便壶。这个是房东留下的,她刚才仔细洗过。
杜淮琤也明白过来。
喝了一天的汤药肚子里都是水,原是想找个理由将她支开自己想办法。现在看到她手里的便壶,感觉更强烈起来。两个人都有些窘迫,还是刘梨先开口:“华大夫说你暂不要轻易挪动,你且先将就几天。”
她帮他侧过身,后背拿枕头垫好。杜淮琤看她手要往被子里摸,忙道:“这样就行,我自己来!”
再给他净手的时候多少有点尴尬。冬日里雨水少,刘梨把柴火搬到院里用油布遮好,在灶房了打了个地铺。“我就睡在隔壁,夜里有事你叫我。”
杜淮琤哪里肯麻烦他,养了两日,见他能自己撑着坐起来,刘梨决定继续出摊。
九鹿儿的戒指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动,杜淮琤的汤药不能停,后头还要进补,入冬了,炭火、厚衣裳也要准备起来。这天安顿好他,刘梨挑着担子出了门。
好些天不出摊,有相熟的食客寒暄问起,刘梨只道家里男人回来了,对方就一脸了然。许是眼热她生意,刘梨不在的时候附近多出了几个馄饨摊子,分走不少客源。加上天儿冷,这几日生意都不是太好。
刘梨没舍得早回家,等到街上没人了,才挑了担子回去。
屋里灯还亮着。
她听见里面有动静,边卸担子边问:“怎么还不睡?白白费些灯油。”话音刚落,里面赌气似的刷一下吹灭灯。
第二天早上进来,杜淮琤倚着靠枕坐在床上,两眼无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华大夫说你可以吃点别的了,尝尝我的手艺可还入得了二爷的眼?”
“何苦拿我取笑,我早不是什么‘爷’了。”
她能觉出他情绪不好,许是在床上待得久了,心中烦闷。便支开窗户,让晨光透进来些许。开窗的时候,露出一节手腕,细细的,瘦骨嶙峋。
杜淮琤立刻生起一股酸涩。
等了她一宿,回来却只顾心疼灯油。他不该迁怒她的,自己如今废人一个,全靠她养着。但心里忍不住地担忧,担忧那些人找上门来,担忧她在外遇上危险。越是担忧越是憎恨自个儿没用,情绪无处发泄,这才犯起倔来。
有心道歉,一眼扫到铺边的馄饨,她就是靠这个养活他俩的?如今已经不好意思叫她喂了,杜淮琤自己端起碗吃起来。
“好吃,你的手艺一向很好。”他低头含糊道。
刘梨背着光,见他吃得一脸满足,心里也是复杂万分。转身不叫他看见,“我去隔壁找芸香说话,你吃好了就放着,我去去就回。”
前日刘梨买了些粗布,央芸香做件冬衣。她清楚自己的女红,没的浪费了材料。
芸香自打那天华璟提醒过后,面对刘梨多少别扭起来。她也能看出隔壁二人不一般,可是刘梨那么好,从没瞧不起她,有点好处全想到自己,以后该如何面对不由让她犯了难。
正巧刘梨过来看衣裳进度,芸香口里应着把人让了进来。
“芸香姐手可真巧,这才几天就做得了这么多。瞧瞧这针脚,我找你真是找对人了。”刘梨由衷夸赞道。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芸香被她夸的不好意思。
两人说了会话,刘梨估摸那边差不多吃好了,掏出一串钱塞到芸香手里。
“这是做什么?”
“给姐姐做衣裳的工钱,可千万莫嫌少。”
芸香忙往回推,“顺手的事,怎么就收你钱了?”刘梨按住她,“芸香姐务必收下,你平时对我照应颇多,阿梨一直不能回报姐姐和华大夫,心中不安。眼下天气愈发冷起来,这点钱就当给家里添些炭火,也是我一点心意。”刘梨言辞真切,芸香心里感动,华璟的话被她远远丢在脑后。
刘梨还是用到了戒指。
她并不回避杜淮琤,将金戒指从砖缝里起了出来。用剪子铰成小片,拿了一片仔细塞到荷包里。其余的包好,郑重交给杜淮琤。
“这些就是咱们的所有家底,你替我收好。”往日这点金子杜淮琤何曾放在眼里,可她说“咱们的”,不由得表情凝重,接过来贴身收好。
刘梨拿钱置了床厚被褥,买了点白炭,绕远去药铺抓好杜淮琤后面要用的药,又找邢二买了猪血、筒骨给他补身,一圈下来钱没剩下多少,竟是一个子儿没花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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