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风，带着透骨的凉意，卷过林家老宅庭院里凋零的银杏叶，发出沙沙的哀鸣。
灵堂内，白烛高燃，香烟缭绕。祖母的遗像悬挂正中，笑容慈祥，却照不亮下方那些各怀心思的脸孔。
林亦秋站在最前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风雪中沉默的幼松。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身形清瘦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韧性。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间却已沉淀了太多本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沉寂与冷然。
“亦秋啊，不是二叔说你，”林知贤率先开口，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却毫无温度的“关切”，“老太太走得突然，这身后事千头万绪，你一个晚辈，又是……咳咳，‘嫁出去’的人了，插手太多，难免惹人闲话。不如交给叔叔伯伯们来处理，你也好安心经营你那……刚有起色的公司？”
他刻意加重了“嫁出去”和“起色”两个字眼，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亦秋，带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轻蔑。
“二哥说得在理。”姑姑林若娴立刻尖声附和，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刻薄，“谁不知道你那公司是靠了谁才活过来的？何家手指缝里漏出来那点，够你折腾多久？别到时候又把这烂摊子甩给我们！要我说，老太太留下的东西，还是得我们自家人来分清楚，免得便宜了外人！”
“外人”二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亦秋的耳膜。
他抬起眼，眸光如结冰的湖面，缓缓扫过眼前这些所谓的“自家人”。就是这些人，为了利益，联手将他母亲逼至精神失常，送进那座冰冷的医院；就是他们，设计车祸，让他父亲至今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如今，祖母尸骨未寒，他们又迫不及待地要来撕扯最后一点遗产。
他想起母亲在精神病院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泪眼，想起父亲身上插满的管子和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一股混杂着悲愤与恶心的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姑姑，”林亦秋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凌碎裂，清晰地穿透了灵堂的嘈杂，“我父亲是祖母的亲儿子，我身上流着林家的血。若论外人，那些觊觎林家产业、不惜对至亲下手的人，又算什么？”
林若娴被他看得一怵，随即恼羞成怒：“你胡说什么！谁对至亲下手了？你妈是自己疯了，你爸是意外！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法律自有公断。”林亦秋从随身携带的文件袋里抽出一份文件，语气平静得可怕，“这是祖母生前立下的，经过公证的遗嘱。所有资产分配，清晰明确。至于各位在过去三年里，对我父母所做的一切……”他顿了顿，目光如刀，一一掠过林知贤、林若娴以及其他几人骤然变色的脸，“证据，我会提交给警方。诸位，我们法庭上见。”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爆发的、混杂着惊恐与咒骂的喧嚣，毅然转身，步出灵堂，将那片令人窒息的虚伪与算计彻底甩在身后。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凛冽的干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
他需要回去。回到那个顶层公寓，那个与另一个男人，因一纸协议而绑定的、临时的“家”。
公寓里静悄悄的，只有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地渲染着夜色。
林亦秋输入密码，推开门，玄关处感应灯应声而亮。他有些意外地发现，客厅靠近落地窗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影。
何矣然穿着深色的丝绒家居服，长腿交叠，指尖在平板电脑上滑动，屏幕上隐约是繁复的珠宝设计草图。他闻声抬头，面容在背光中有些模糊，只有轮廓被光影勾勒得格外清晰。
“回来了？”他的语气是一贯的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嗯。”林亦秋脱下带着寒气的外套，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处理些家事，耽搁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协议里约定的，互相解决家内障碍。林家这边，我会尽快处理干净，不会拖累你。”
他再次提及那份冰冷的“婚内协议”，像是在两人之间划下一条清晰的分界线。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林亦秋的视线无意间扫过何矣然周身，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看到了什么？
在何矣然身侧的空气里，似乎有些难以言喻的、细微的色块在流动，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混入了水中，呈现出一种混杂的、略显沉郁的暗色调，其中还夹杂着几缕焦躁的亮色线条。
是连续奔波、精神过于紧绷产生的幻觉？林亦秋微微蹙眉，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再悄悄看去。
那些模糊的色块依旧存在，并且似乎因为他的沉默和刻意划清界限的言辞，颜色变得更加暗沉、翻滚不定。
“嗯。”何矣然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他放下平板，站起身，朝主卧方向走去。经过林亦秋身边时，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听不出什么温度的话，“下次超过十二点，让老陈去接。何家的司机，不用白不用。”
直到主卧的门轻轻合上，林亦秋才缓缓松懈下一直紧绷的肩膀。他抬手，用力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诡异且不真实的视觉残留。
是幻觉，还是……
他回想起刚才何矣然离开时，那抹最后掠过他周身的、极淡却难以忽视的，带着些许……像是被冒犯了的闷气的深色痕迹。
这个超出常理的发现，比他面对林家那群豺狼时，更让他感到一种脱离掌控的茫然与困惑。
清晨，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餐厅里流淌开来，驱散了夜的寒凉。
林亦秋坐在餐桌前，安静地用着早餐，视线落在平板电脑的财经新闻上，心思却有些飘忽。他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被对面的何矣然吸引。
何矣然穿着简单的深色家居服，衬得肤色愈发冷白。他姿态优雅地用着咖啡，神情是一贯的疏离，仿佛昨夜那短暂的对话和那奇异的“色彩”都只是林亦秋的错觉。
然而，在林亦秋此刻的视野里，对方周身却依旧环绕着一片无声的、流动的“情绪色彩”。
何矣然似乎是尝到厨师精心烹制的、恰到好处的太阳蛋时，他身边会悄然浮现几缕几乎看不见的、代表惬意的暖金色光晕，像冬日里偶然穿透云层的光束。
助理打来电话时，语气恭敬地汇报今日行程，提到下午不得不参加一个与何家旁支相关的无聊宴会时，一片沉闷的、带着隐约抗拒的灰蓝色薄雾便无声地弥漫开来，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
当何矣然的目光偶尔、极其快速地掠过林亦秋因为低头而露出的一截白皙后颈时，林亦秋几乎能捕捉到一两颗倏然闪现、又迅速隐没的，带着点微妙雀跃的浅粉色光点，像受惊的萤火虫，虽然很快就被主人以强大的自制力强行压制，恢复成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但那份转瞬即逝的鲜活，依旧被林亦秋敏锐地捕捉到了。
林亦秋垂下眼睫，用小银勺轻轻搅动着杯中的牛奶，掩饰住眸底一闪而过的讶异与探究。
这太奇怪了，也……太有趣了。
这位年纪轻轻便在珠宝设计界站稳脚跟，手段凌厉让何家旁支都忌惮三分的联姻对象，这位被外界称为“冷面活阎王”的男人，内里似乎藏着一个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情绪如此……生动甚至有些笨拙可爱的世界？
婚内协议里，确实有需要“维持必要夫夫形象”的条款。林亦秋决定，稍微“履行”一下，也顺便验证自己的“新能力”。
他放下餐具，声音平静地开口，如同谈论天气：“今天的袖扣很别致。”
何矣然动作微顿，抬眸看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但林亦秋清晰地“看”到，那片原本近乎透明的“情绪场”，像是被微风拂过的湖面，荡漾开一圈清晰的、带着些许讶异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受宠若惊的浅绿色涟漪。可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回了两个字：“谢谢。”
声音比刚才似乎低沉了一丝，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而他周身那悄悄变得明亮、甚至开始漂浮起细小璀璨彩虹碎片的“色彩”，却彻底暴露了他内心那点不平静的波澜。
林亦秋觉得这现象匪夷所思，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趣味。他像是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会自行变化的宝藏，忍不住想要继续探索。
他状似无意地将手边那碟对方似乎偏好的蓝莓酱，往何矣然的方向推近了些——果然，那片暖金色的光晕愉悦地扩散开来，亮度也增加了。
他接着提及晚上公司可能有个推不掉的应酬，需要晚归——那片灰蓝色薄雾再次悄然浮现，还夹杂了几丝代表“不满”的深紫色絮状物，无声地表达着抗议。
当他用完早餐，起身准备离开，经过何矣然身边时，他的衣袖几乎是不经意地、极其轻微地擦过了对方放在桌边的手臂——
轰！
一片汹涌的、炽热的，如同落日熔金般浓烈而纯粹的红色，猛地炸开，瞬间包裹住何矣然，那色彩如此强烈，几乎带有灼人的温度。虽然仅仅持续了一瞬，就被主人以惊人的自制力强行收敛，压缩回近乎无形的状态，但那份突如其来的、澎湃的冲击力，让林亦秋的心脏都跟着漏跳了一拍。
何矣然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手边的银质餐叉，落在骨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绷紧了下颌线，耳根处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声音比刚才更冷硬几分，几乎带着点仓促的意味：“我去工作室了。”
说完，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大步离开，留下一个看似镇定却莫名透出点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
林亦秋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以及那残留的、如同醉酒后微醺般的、久久不散的淡粉色余韵，萦绕在空气里。他终于没能忍住，低下头，唇角勾起了一个极浅、却真实而柔软的弧度。
看来，他这位名义上的伴侣，远比他想象中要复杂……也有趣得多。
这场始于无奈与利益的婚姻，似乎正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无法解释的能力，而悄然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却或许并不那么冰冷的方向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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