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迁自小就是个鬼机灵,看二哥对桐娘有意,并不冒犯,只在前方开路,桐娘在他后方几步远缀着,这样一来,脚程自然慢。
两人龟速挪动。
杨迁几乎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等桐娘赶上。
两人一路无话,周遭寂静一片。
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脚踩在地面咯吱作响,其中还掺杂着桐娘浅浅的呼吸声。
太安静了。
不一会儿,杨迁便耐不住了,无他,这厮从小就是个不安分的话痨。
他的目光在桐娘周身打着转,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桐娘姐姐,你还记得你是哪里人吗?”
杨迁相当于问了句废话,要是桐娘记得起,二哥原先便会交代他替桐娘办回家的路引了。但这不是太过安静,他没话找话嘛,别的想问也不能问啊。
他再不开口,桐娘感觉自己头顶都要被他灼热的目光烧出两个洞。不管他问点什么,只要开口,她就可顺腾摸瓜问出自己想要的,说出自己想说的。
闻言,桐娘茫然摇头,“不记得了。”
杨迁安慰道:“等我们去了韩州,给你请最好的大夫医治,你肯定能想起来的。”
桐娘面露感激,片刻又想起什么,神色暗淡下去,“你们,要去韩州么?”
杨迁点头,他虽跳脱,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还是清楚的,只道:“我和二哥将随父亲前往韩州就任。”
父亲自接圣旨后,便入京都叩谢隆恩。前日,他收到父亲自京都来信,圣上特赐恩荣,给他和二哥也封了官,父亲已代他们领命谢恩,命他二人处理好此间事宜,速速与他汇合,共同前往韩州赴任。他兴奋一整夜,昨日一大早就赶来跟二哥报喜,顺便催促二哥抓紧时间动身。
桐娘只比之前得到的消息多了一个地名,韩州。
看来,他们的父亲杨恩是被派往韩州任职了。只是不知道,武家沟人眼里的大官,到底是多大的官?
桐娘低声喃喃念着,“韩州…”
杨迁笑道:“韩州地处腹地,临江而建,气候湿润,比这里暖和许多,景色也宜人得很。说起韩州,当属韩绣最为出名,韩州梦仙楼的绣品更是闻名天下,最受闺中女子追捧。”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听说的,我也没去过韩州,不知道真正的韩州是什么样子。”
“公子已比我强上许多,我此前从未听过韩州。”桐娘目光灼灼,嘴角带着微笑,仿佛对他讲的这些很有兴趣,又仿佛在鼓励他接着讲下去。
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很让人舒服安心的气息,杨迁受到鼓舞,打开了话匣子。
桐娘得知,今乃延平十一年,先帝四月二十驾崩,先帝后宫无子,传位于前太子遗腹子赵冶,新帝登基后,改年号为顺和。
先帝原为信王赵衡,与前太子赵衍同为大成皇帝之子,大成二十年,太子赵衍突发恶疾,不到半月薨了。大成皇帝闻此噩耗,一病不起,十日后驾崩。太子无子,信王赵衡登基。
关于杨家,杨迁虽未多言,但桐娘已然猜出大概。杨恩作为依附前太子的旧臣,在信王赵衡登基后,或许被寻到由头,杀鸡儆猴罢了官。而最终胜利者,依旧是前太子之子,新帝一未出生连性别都不知的遗腹子,最后能顺利击败信王,自离不开这些前太子旧臣的鼎力相助,现在,新帝顺利登基,理当论功行赏,犒劳旧臣。
皇位之争,古往今来,一向如此。
*
杨途一刻不停歇,终于在天亮之前返回武家沟。
他站在院子里,端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躁动一夜的心,终于安静下来。
杨途换了衣服,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行李。
数月前,父亲收到兄长来信,兄长言明,皇帝驾崩,前太子遗腹子被立为新帝,即将登基,待新帝登基,必会起用昔日依附前太子的旧臣,请父亲静待时机。
武家沟地处偏僻,通信不便,一家人搬往镇上住下。没多久,新帝圣旨到,父亲起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韩州。接了圣旨次日,父亲进京叩谢隆恩,周氏带着四弟、两个妹妹随父亲一同前往京都。
当年父亲被以‘纵容族亲鱼肉乡里’等罪为由罢官,不愿回乡,带着家小避居武家沟,不问世事。这十年间,他们在武家沟置办田亩,修建宅院。杨途和杨迁被留下处理田亩住宅。
昨日,三弟杨迁前来报喜,父亲在殿前叩恩时,新帝问起家事,得知其除长子外,还有两子已成人,这些年一直伴父左右。帝百感交集,念其子孝心可嘉,特恩其二子,杨途任韩州卫左营前哨把总,杨迁任韩州府经历司知事。
这些日子,杨途已经陆续把一些不需要的衣裳被褥锅碗瓢盆等等分给了穷苦村民,其它,也没什么了。
杨途翻翻捡捡,整整装了两个大红木箱子。
小地主派了家仆前来收屋,见状,给杨途搭手把两个大红木箱子搬上了板车。
待杨途推着板车出了门,家仆着手收拾屋子。
杨途推着板车下坡。
不禁驻足,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侧目望去,武家院门半开,到处挂着红,小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片欢声笑语。
杨途驻足片刻,就收回视线大步向前。
身后传来武三郎的喊声,“杨大,等等。”
杨途扶着板车两侧的车把站住,侧身看他,目光冷然。
武三郎讪讪道:“你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杨途反问:“你觉得是什么?”
武三郎看着脚下清晰可见的车辙印,一鼓作气,抬头顶着杨途犀利的审视,说道:“能不能…打开看看?”
杨途轻笑一声,转眼面目肃然,再次反问:“你觉得呢?”
杨途虽然在笑,在反问他的意见,但武三郎不傻,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拒绝。
可是桐娘她…
武三郎昂着一张憨厚的面孔,打定主意装听不懂,底气却到底不十分足,“能吧。”武三郎还欲说什么,被赶过来的武老汉喝住,“三郎,回来!”
武三郎并不转身,兀自执拗地盯着杨途。
杨途回视他,不语。
武老汉已上前扯住儿子,将他往身后拽。武三郎身高六尺,重量更是堪比两个武老汉,任凭武老汉如何生拉硬拽,武三郎脚下纹丝不动。武老汉怒极,“还不快跟我回去!”
“爹!我只是想看看…桐娘,桐娘她,是不是没死,是不是躲起来了?”武三郎固执地望着杨途,眼里流露出几分恳求,仿佛这样便可以让杨途大发善心,主动打开木箱。
看着自家幺儿这般可怜乞求的模样,武老汉气他不争气,不过一个不检点的女人,死就死了,何至于整天一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
别说杨家大郎就不是那种私藏良家妇女的人,就算他是,民不与官争,他们捅破这层窗户纸,除了受窝囊气,还能如何?!
不如不看不听,全作不知!
武老汉回头冲着趴在门缝偷看的小孙儿喊道:“去喊你爹和二叔过来。”
武三郎如同那日一般,握拳定定站在原地,怯于向前,固执不退。
杨途嗤笑一声,眼里透出的轻蔑不屑,将武三郎从头扫视到脚。
武三郎羞愤难堪,嗤笑声愈大。他偏头,两侧人户家的墙头、门前爬满了看热闹的人群,男女老少指指点点,无人不在看笑话。
武三郎知道,他们肯定在说,“真不是个男人!”“连自己娘子都护不住,白瞎了那么壮的身板!”
武三郎好恨!恨对桐娘尖酸刻薄咒骂不休的武大娘!恨恐吓桐娘扇她巴掌的武大嫂!恨武家沟对桐娘垂涎三尺的臭男人!
他更恨他自己,若是他打跑这些人,桐娘是不是就不会投河?!
恨意不断翻涌,直冲天灵,他“啊啊”地狂叫着,甩开武老汉,一拳直中杨途面门!
杨途扶着车把,躲闪不及,中了武三郎一拳,捂脸踉跄后退,身子倒在了板车上。
杨途松手后,板车一歪,倒在了地上,红木箱子‘哐当’两声接连滚落,衣物、书籍散落一地。
两只红木箱子敞开,半倒在地上。
一眼便可望见箱底。
桐娘不在里面。
武三郎宛若痴傻了一般,呆站在原地。
武老汉被大力摔在地上,坐起身一看,顾不上管武三郎,连滚带爬过来,伸手要将杨途扶起。
杨途并不搭他的手,独自撑着板车站起身,鼻子流出两管血,他随手一擦,见急急赶出来的武大郎和武二郎正拖拽着武三郎往家去。
他厉声喝道:“武三郎,殴打朝廷命官,杖八十,徒二年!畏罪潜逃,罪加一等!”
武老汉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杨家大小子竟已被封了官。
闻言,武大郎和武二郎也立住脚,惊恐转身。
两人一左一右将武三郎摁下,以头触地,双股战战,跪趴在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