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牧芷都愣了愣,自己貌似对江理的满分答卷满意到得意忘形,以他们两人的关系,远远够不到知己二字。
但不得不说,江理具有看透一个人内心的能力。重逢以来,他和牧城仅仅相处了两周,却能给出令她满意的答复。无论是天性使然,还是微表情的辅助,牧芷必须承认,他疏不间亲的话并没有引起她的不满,相反,有了这次经历,她原本不安的心落地了。
江理猜得不错,她很久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自己的背调。
十年前,还未脱胎换骨的混小子没缘由地把她弟一顿胖揍,虽然正值青春期处在叛逆边缘摇摇欲坠的弟弟确实欠收拾,但江理,吊儿郎当人五人六的模样更是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当时牧城高三,任哪个中国家长都不会放任自家高三生的学习受人打搅,于是牧芷找到他,想问清来龙去脉,江理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细数过来,姐弟俩不知在江理这吃了多少闭门羹。
她向来目光如炬,但当时网吧灯光绚丽,视线昏暗,少年眼底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明灭,她说不上来。
饶是在交际场八面玲珑的牧芷也没办法,只得讪讪离场。
于是,她适时地调动身边资源,把江理查了个底掉。
果然,他的背景和他身上的校服一样白。可悲惨的身世又像校服上无意涂抹的笔画,黑的、红的、蓝的、杂乱的、纷繁的,总之,它们不讲道理地笼成一张大网,密密地裹住他。
可怜。攥着秘书调查到的报告,她想。
牧芷不再插手这件事了。
尽管有时候弟弟回家时脸上挂彩,可她听秘书说,江理也并没有完全占据上风,他有时会一瘸一挂地走出校门,走进网吧,然后睡觉。
“他不回家吗?”牧芷问。
跟踪江理一段时间的秘书说:“很少回家,基本都是在网吧过夜。”
“他爸妈不管他?”
“嗯。”
江理像流落街头的流浪猫,对谁都张牙舞爪,连试探着伸出的、企图让他熟悉气味的手都会被无情拍掉。
牧芷想是自己年龄上来了,竟然会对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产生同理心。
她有时会嘱咐自己弟弟,轻点下手,实在不行就握手言和。
直到一天,她弟说:“江理转学了。”
她说不清牧城脸上是种什么表情,没打尽兴的郁闷,或者大仇未报的遗憾,总之,这些情绪都随牵动它们的人的远去而消逝了。
她暗自松了口气,咬牙狠心令秘书断了对江理的跟踪调查。
她不清楚江理人生的下文是怎么书写的。
过程不重要。
单论结果,想必他转学后的人生一定十分精彩。
没了牧城的胡搅蛮缠,没了她的跟踪调查,没了旧生活的阴影于头顶盘桓,大篇幅的空白人生像画纸,任他信马由缰地涂画,用颜料泼,用色块抹,用刮刀割,小学生的信笔涂鸦也好,大师名家的精妙笔墨也罢,再见面,牧芷由衷地为他高兴。
另一件让她省心的事是,她不必再大费周章地调查,因为江理的人生履历就大剌剌地摆在百度百科网页。
她自然也了解到江理目前的工作单位是禾和分局——她弟的工作地点。
任她再怎么欣慰放心,牧城和江理的恩怨还是摆在那里。她想方设法找到这次约谈的机会,势必要达成某些目的。
——你是否能替我劝劝他?
劝?
亲姐都劝不动,更别提一个外人。
她早就明白自己的弟弟心里想些什么,早在十年前——牧城义无反顾报考警校的时候——她就放弃了劝人摒弃理想的缺德想法。
牧城和她们这些做商人的不一样,做事准则、人生态度、性格特质都相隔一道天堑。她不指望牧城回头,只能自认贴心地为他清除一些安全隐患。
江理是其一。
十年,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年?
江理在十年间改头换面,周身气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肉眼可见的改变着实震惊了包括姐弟俩在内的一众旧人。
但她需要清楚知道的是,江理的内心是否和从前不同。
这是看不到的东西,也就更难感知。
一顿饭下来,她大概能摸透了。
江理的内心从来没变。
他相对忠诚地恪守对牧城许下的诺言,又圆滑地回答她抛出的所有问题。
他在同事姐姐前说了一堆好话,忠言漂亮的同时又实在顺耳。
加上老天赋予他的一副好嗓音,温和如软玉,她满意地点点头,却在江理抬眸的几个瞬间捕捉到一丝邪气。
兴趣被吊起,她发出邀请:“下午有什么安排吗,没事的话可以一起走走。”
“抱歉牧姐,下午约了朋友。”
他的话平滑,不露破绽,可直觉告诉她,那份邪气更浓了。
——这才是真实的他。
她讪讪道:“好吧,是我唐突了。”
“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奉陪。”
“嗯。”
……
拉拉扯扯,两个多小时过去,江理再出餐馆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二点了。
二人谈论的话题始终围绕着他们的共同好友牧城。
牧芷想要的回答,他说给她听了。
不知道像这样的机会还有没有下次。
送别牧芷后,他拢了拢领口,抄手向对面咖啡馆走去。
中午人很多,大多来这消磨午休时间的周边公司的员工。
吧台一圈围满了人,高脚椅上坐着形形色色的男女,他突然有些后悔选在这个地点,只希望下午人会少些。
他随意点了杯拿铁和一份甜品,找了个角落位置落座。
时间还长,他手持叉子叉起那么若有似无的一小点儿甜品,在嘴里抿化,以此来打发时间。
咖啡馆的装横很有特点,复古风的棕色木质家具、黄铜吊灯、老式黑胶唱片机和墙壁贴的老照片一应俱全,怀旧氛围下,时间总显得无比漫长。
一束暖黄光自头顶洒下,像是为他镀了层柔和的金边。他手托下巴,稍稍抬头,能看到鼻尖上一层细小的绒毛。
他百无聊赖地叉着蛋糕,眉毛皱起又放松。
骚扰他的人会来的概率是多少?
他突然觉得自己坐着干等一个没有回音的答复,有点浪费时间。
于是,他推开面前的食物,从包里掏出几张画纸,展平,铺在桌面上。
又从叮铃咣啷的笔袋里拿出几只铅笔和几块橡皮,压在纸张边缘起到镇纸的作用。
他双肘支在桌面上,握着铅笔,盯着面前白花花的画纸出神。
印象里模糊的画面逐渐清晰,残破的红砖围成半人高的矮墙,几间岌岌可危的土屋被围在里面,沿着由外延伸至内的土路走,停在一间房前。伴随吱呀一声木门响,少年单肩背包,右手攥着背带,迈过门槛,进入房间。
床上躺着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光着上半身子,过载的身体像破损的容器,装不下的酒气、烟臭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泄露,争先恐后地钻入少年的鼻腔。
他嫌恶地拧起眉,未长开的脸蛋稍显稚嫩,顾不得打理的头发披散下来,依稀间,能看清发丝后那双清澈的眼。
闻到味的一瞬间,他退出房门,脱下校服和书包,放在门外的石灰地上。
还未来得及折返,屋内的男人破口大骂道:“你还知道回来?!敢嫌弃你老子是不是,过来收拾桌子!”
他折返回屋,手上却多了一只不知从哪搞来的竹扫把。
扫把经长年累月的过度使用,末端的竹条都被磨平,切面还沾着土粒。
立在身侧的竹扫把比他还高一头,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男人回头,肚腩的赘肉随着他翻身的动作流淌下来,受重力作用紧贴床面。
看清他手中的物件后,男人急了眼,赶忙爬起来,没成想比他更快一步的,是兜头劈下的扫把。
少年青涩的声音叫喊着,似是在为自己加油鼓劲:“让你打我妈!让你打我妈!”
竹条韧且硬,劈头盖脸毫无章法地鞭在**的肉身上,无情地留下道道红痕。
男人脸上原本嚣张的横肉垮下来,可恶的面孔上是处于下风的气急败坏。
想到这,江理眯起眼睛,竟笑出了声。
笑声融入悠扬的音乐,并未被任何人察觉。
他握住笔,开始起型。
笔尖摩擦,沙沙声响起,不消片刻,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脸跃然纸上。
线条流畅有力,笔触丰富灵活,质感表现还原,江理尽可能地撇除喜恶,公平公正地创作。
尽管如此,男人的脸依旧可憎。
他优秀的绘画技术并未给男人增添一丝一缕光环,当这个曾经对他不抱希望、贬低他“画得狗屁”的男人真正呈现在纸面上时,江理恍然大悟,男人才是那个狗屁。
再次回想起学生面对他画作时认真严谨的表情,他称心地点点头,分明画得不错。
不管这句话带了多少自恋成分和多少学生之于老师的本能尊敬,他扔下笔,再次点头,分明画得不错。
画像被灯光一视同仁地染上颜色,长时间专注绘画刺痛他的眼睛。
他双手交叉伸了个懒腰,重重地闭眼放松眼部肌肉。
与此同时,黑暗中响起久违的铃声,门口悬挂的迎宾器响了。
这意味着,两个小时的等待时间里,在他之后的又一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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