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云思勉拿着一把小木剑走进西院，入耳依旧是鼾声如雷。
云思勉有些佩服揭含楚，这么吵也能睡得下去？他轻轻敲了敲揭含楚的房门，见没有动静，又走到窗边探头，只听见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他翻身入窗落在屋里，绕过屏风，看见安安静静睡着的揭含楚。
这人卡在一床铺盖卷和墙壁之间，双手交叠，睡得安稳。原来昨晚这被子是拿来这样用的，连人带被子一共也只占了整张床的二分之一。
云思勉坐在床空出来的外侧，伸手捏住揭含楚的鼻子。他在心中默数，数到第十四下的时候，揭含楚如一只搁浅小鱼儿挣扎着想要起身，结果鼻梁猝不及防撞在了他作恶的手指关节上。
云思勉：……完蛋了。
揭含楚想大口大口呼吸，可一吸气鼻子却疼得厉害，意识也随即回笼。看见床边云思勉的脸，眼泪没忍住哗一下在脸上串成了线。
“你一大清早就打我，呜呜……”揭含楚一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把云思勉使劲往外推，见那人死赖着一动不动，又抬腿去踹。
“我错了我错了，这次也是不小心，嘶——”云思勉冷不防被乱踢的脚踹到胸口，疼得直吸气却顾不上自己，“你踢这么狠，自己脚不疼啊！”他只用一只手就把乱动的两只脚一并按在床上。
“好像……好像脚后跟是有点疼呜呜……”揭含楚脚动不了，手又得捂着鼻子，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哭。
云思勉轻轻去拨他的手，生怕给人造成二次伤害：“我看看流鼻血没。”
揭含楚怒目圆睁：“我今天就要搬出去。”
“怕是整个武安都没有空房了。”没有出血，云思勉又摸了摸他鼻梁，幸好也没什么事。
揭含楚听了这话怒极反笑：“我现在就写信给我哥，让他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何必麻烦大哥二哥？三哥现在就让你打。”云思勉把手边的木剑塞到揭含楚手里，“拿着这个打，三哥不还手。”
闻言，揭含楚开始装傻：“什么三哥，我哪里有三哥……这是什么？”
这虽然是一把木制小剑，但剑格、剑茎、剑首样样俱全，剑刃甚至也做出了斜面。手感光滑，竟是一点毛屑都没有。
“你看看有没有哪里扎手，我好再去打磨一下，不然等会练起来划手。”
揭含楚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好似能塞入一颗水煮蛋：“你做的？”
云思勉装模做样地摸摸左手虎口，不经意道：“知道你想学剑，我可是熬了一晚上才赶出来的。你快试试趁不趁手。”
揭含楚看见他手上那个浅到已经结痂的粟米大小的伤口真想赐他一枚白眼，但他都故意让自己看见了还能怎样？那就给人吹吹呗。
于是，在云思勉包含深意的凝视下，揭含楚轻轻托住了他的左手，抚摸着那块已经痊愈的伤口，低下头去——在手背上留下一串牙印。
揭含楚得意地冲他龇牙：“扯平了。”
“行，”云思勉笑得荡漾，“现在跟着三哥去练剑吧。”
“你学剑是为防身，只需知晓如何施力散力，在击退敌人的情况下不误伤到自己就行，招式并不是重点。”云思勉指导着揭含楚正确握剑的手势，却见他的大拇指仿佛有记忆似的总是沿着平行剑柄的方向紧贴着，“你这手是怎么回事，刚刚不还给你掰回去了吗？”
“什么怎么回事，我不是握住了吗……等等，”揭含楚握着剑的手垂直动了动手腕，恍然大悟，“原来我羽毛球打多了形成肌肉记忆了吗？”
云思勉问道：“羽毛球是何物？鸟羽做的球吗，那不是一打就炸毛了么？”
“羽毛球就是……”揭含楚三言两语给他讲了羽毛球的定义、羽毛球的操作规范、羽毛球的积极影响、羽毛球的困境与挑战……
云思勉听得津津有味，偶尔露出思考的表情。
“我知道了！”云思勉把自己的八面剑扔给揭含楚，教他如何扣住环首不脱手，自己则拿过小木剑对着空气比划了两招，便对揭含楚说，“你来刺我，随便刺，我用这把木剑同你交手。”
揭含楚人都麻了，你知道什么了怎么就突然知道了。自己才堪堪学了一个横劈，这就要实战了？他在云思勉的催促下只好硬着头皮把剑尖推了出去。
在与八面剑相交时，云思勉突然卸力，木剑尖如羽毛般轻轻一点，划出一个诡异的弧线，绕过对方的防御，直取手腕、咽喉等要害，角度刁钻至极。
八面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云思勉复盘了一下刚刚的出手，用脚尖挑起八面剑又塞回揭含楚手上。他的面色因为兴奋过度而殷红，揭含楚也没有因丢剑而憋屈——云思勉这模样，明明就是武侠小说里顿悟的表现啊啊啊！
揭含楚按捺下心里的好奇，深吸了一口气，二度出剑。
一铁一木两剑相接，只见那木剑剑尖高速颤动，揭含楚根本无法判断攻击究竟是点、是刺、是劈还是抹。虚虚实实，一念之间。
八面剑第二次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再来。”
三度出剑。
云思勉佯作要将剑尖挑飞，揭含楚重心不稳快速后仰。看见对方被假动作骗过，转眼间手腕一压，剑身借助下落之势以更快的速度猛然下劈，势大力沉。
揭含楚提剑格挡，右手手臂却传来一阵酸麻。八面剑第三次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还不等云揭二人第四次出手，旁边的房门被人猛地推开。邱一禾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看神情似乎还有点没睡醒。
“我说怎么一直有‘当——当——’的声音，还以为是打更打到家里来了，”他看见躺在地上的铁剑，又看了看捂着手臂的揭含楚，音量陡然增大，“阿楚！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居然徒手挡剑，还把剑给打落在地上了！你没受伤吧？”
揭含楚：……
云思勉：……
邱一禾这才看见云思勉的表情很不好，他其实在客栈第一次见到云思勉按就有点害怕他。这人虽然经常笑着，但脸总是很黑，不像真的开心，也不像真的生气。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捉摸不透。
但这一刻邱一禾心里有个肯定的声音在呼喊：云思勉是真的生气了！你看他的脸，只有黑没有笑！
难道受伤的人其实是云思勉？阿楚竟恐怖如斯！
“哈哈，那什么，云大哥要是受伤了我这里有膏药。哈哈，你们继续。”邱一禾在云思勉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一步退步步退，回到房里把门关紧了。
揭含楚无声地双手合十朝云思勉拜了拜，伸手指了指邱一禾的房间，又指了指自己的头。
揭含楚：一禾哥没睡醒脑子还有点糊涂，云兄别生他的气。
云思勉：前面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看不懂，然后，邱一禾脑子有病。
“最后那一下震着你手了吧，让我看看。”云思勉抬起揭含楚的右手，在小臂上的几个穴位上按了按。
按在某一处时，揭含楚疼得手腕直往后倒：“嘶，好疼，我终于还是被你打骨裂了吗？”
云思勉轻飘飘放开手看了他一眼，把地上的剑拾起来，带着他往外走：“疼才能让你长记性。最后那一剑你分明挡不住，挡不住为何还要逞强？”
揭含楚也有些后怕，要不是云思勉最后一刻撤了力度，他现在就不是手疼那么简单了。
但他当时已经被云思勉的情绪感染，很想顶着一口气去和他抵抗，虽然最后还是以卵击石。这是揭含楚第一次完全被身体反应支配大脑，怎么攻击、怎么防守，电光火石之间只能快速择出一条可行之路，而所选的每一条路，都是以性命下注的豪赌。
揭含楚兴奋得双手打颤。
下雨的老神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揭含楚也只能隔三差五寻个无雨的清晨练练。说好听点是练剑，其实就是和云思勉反复对打——揭含楚总算看出来了，他压根不知道该怎么教学生，只会把自己的招式用出来让揭含楚在实战中自己感悟。
揭含楚突然想起了前世的高中物理老师，他不会讲课只会做题，常常是写满了一黑板的解题思路却不见他解释一句。等到学生遭受到月考的毒打，才能被迫有所寸进。
不过揭含楚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学术性学生，每次被云思勉打到吃痛时，他都要让对方保持住姿势，研究是哪个地方在使力。然后控制变量，举一反三，反复琢磨出最适合自己身体发力的攻击招式。
云思勉起初不喜这种机械式的操练模式，但见揭含楚进步神速，有一天晚上在自己院里偷偷把平常惯用的每一招都打磨了个遍，还真让他悟出点门道来。
他其实知道自己没教会揭含楚什么东西，每次不是揭含楚被动挨打就是主动挨打。相比起来自己反倒从揭含楚身上学到更多。
云思勉收剑后，伸手拉起被自己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揭含楚，好奇地问：“你分明一点基础都没有，哪里来的这么多有用的歪理？”最开始的所谓的“羽毛球”也是，要不是自己亲耳听见揭含楚说这是一种失传多年的球类游戏，他还真要怀疑这是哪一派的密门功法了。
听见他的话，揭含楚神秘一笑，做出一个拥抱天空的动作：“这——就是‘自然科学’的魅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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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楚！阿楚——”刚从云老大人书房拿了两本书的揭含楚在西院被邱一禾叫住了。见到他回来，邱一禾眼前一亮：“揭大哥来了！就在门外呢，让阿楚你赶紧去见他……”
大哥竟然来武关了？
“一禾哥你帮我把这两本书放我房间里，我这就过去！”揭含楚把竹简塞进邱一禾手里，自己提着衣角哒哒哒就往外跑。
经过茅亭时，云思勉竟也刚从外面回来，看见揭含楚跑得匆忙，手一横把他整个人抄进怀里：“瞎跑什么，昨夜刚下了雨地还湿着呢。”
“我大哥来武关了，”揭含楚给自己顺了顺气，“咦，云兄你也刚回来吧，没在外面看见我大哥吗？”
云思勉摇了摇头。云宅本也不在几条主街道上，平日里根本没多少人会选择绕路到这条街，揭含豫那么大一个人他不可能注意不到。
揭含楚却没细想，他急着出去，抽手、弯腰、低头几个动作一阵行云流水从云思勉手臂下钻出去。
云思勉也跟在后面。
云宅外街确实空落落的，只听见院墙上承接的彻夜雨水滴答滴答落入积起的水潭。
但邱一禾应该不会骗他。更何况算算时间，距他寄出信到今天已经是第十七天了，如果是揭含豫独自骑马赶来，一定会比他们三人大包小包驾着车要快得多。
“大哥——”揭含楚在大门外转来转去。
在他身后，一片湿叶飘飘然朝他脑后飞来，快要落入他颈中时，被一颗彩石击中——同时也击中了揭含楚的脖子。
揭含楚无辜被打，转过身看见云思勉站在他身后。
“云、思、勉！你做什么又要打我！”揭含楚忍无可忍，看见云思勉歉意的表情更是想一拳朝他脸上乎去。
但有人比他更快。
云思勉迅速后撤，抬手挡住了从斜上方突如其来的一拳，甚至因为力道太大，被迫往后又退了几步。那个身影来得很快，云思勉只能看见一道橘色残影。
却听那个残影说：“‘又’打？我竟是不知道我弟弟在你手下挨了这么多打！”
是揭含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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