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摘下手套,给双手消了毒,在一处远离人群的门洞里伸手摸索后脖颈,原来是小蓝衣的系带里绕进去一根头发,戳得皮肤很刺挠。
问题解决后,季节又从裤兜里掏出一瓶矿泉水,仰头猛灌几口。志愿者当班时一般不能喝水,摘掉口罩意味着绝对的危险。
回到大门口时,王者小伙正在往大白纸上记录代码,季节看他这“门口的”干得挺好,就没有再去替换他。
他看了一眼季节,好笑地问:“挠完了?”
“挠完了!”季节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让他轻轻笑了出来。
两个外卖员手提外卖,争相抵达991弄的货架。季节临危不乱,依次接过外卖,检查上面是否用大号字体手写了地址。
一个人写了,991-1-604,十分自信,外卖离手后几乎转身瞬间就翻身上摩托,风驰电掣地离开。
另一个人没写,袋子上的机打小票也地址不全。季节叫住了他:“大哥,是991弄6号楼几零几?”
对方已经跨上坐骑,以神龙摆尾的形式离去,风里留下一道回声:“402。”
季节节省地撕下一块纸条,用中性笔写上号码,贴到外卖上。又在充当登记表的大白纸上找到991弄那一列,记了两条:991-1-604,991-6-402。两个号码落在纸面,代表着收盘成功,不久将由送货的志愿者送到对应的楼门口。
接着季节拿起喷壶,喷射这两个外卖的每一个侧面。摆上货架以后,每隔二十分钟被重新批量扫射一次。
王者小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但每当季节看向他,他的眼睛又总是望着别处,好像从来就没有观察季节。
季节故意控诉道:“我举报,你光看不帮忙。”
他却说:“我在检查你的工作质量。”
季节:“……”
晚八点,志愿者们开始收工,把没用完的白纸和油笔留在架子上,用石头压住。装消毒水的喷壶和探照灯都被躁动大爷收走了,板车也被送至小区内的居委办公室保管。991还有三个箱子和一个外卖袋。季节顺手搬起来,拔腿就走,跟王者小伙说了一声:“我现在送过去。”
他放下笔,认真地看着季节,低声问道:“现在没有板车,你走着去吗?”
季节克制着跃跃欲试的兴奋之情,说:“我去。”
他哦了一声,默默注视着季节,那一摞箱子和包裹直抵她的下巴颏。季节感觉到他好像流露出担忧,就主动说:“我搬得动!”
“好。”他点了点头,“飒。”
这句赞美简直说到了季节的心坎里,她顿时飘飘然地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出发。
早在昨天,季节就想试试当一把“派送的”,只是女志愿者一般负责门口,男志愿者一般负责拖车。后来有几个女生一起拖着板车去送货,季节也跟着去了。当时一个女生拖车,其余人围绕在板车周围,像镖局护送着贵重物品,恨不得纷纷伸手使出内力,隔空扶持堆积如山的大包小裹。她们走到三街坊最北边的边界,一群人呼呼啦啦的,季节什么也没记住,就是跟着走。
而现在,在这静谧的夜晚,季节终于自己去送货。大门旁的草丛里立着一幅小区地图,季节站在图前仔细研究一番,大致记住要找的几个楼的位置,在楼与楼之间迂回穿行。
天黑以后,路更加难找,多兜了好几圈,一直在小区里蛇形奔走。季节想起有一次打游戏的开场、五个人一起向前跑去,老D评价老盆:盆总这个跑的路线都是S形的,太会了。
季节回来时,已经是晚八点半,大门口归为沉寂。架子上放着几个零星的包裹,快递师傅还在源源不断地前来摆上新的,这些全都留给明天上早班的人。现在是志愿者的下班时间,一切派送都停止了。志愿者的蓝色海洋已经无影无踪,恰如浪潮退去,脱下的小蓝衣和橡胶手套都在垃圾桶里。只有一个人的背影站在回旋的风中,那是王者小伙。
他已经脱了防护装置,穿着白色T恤和黑色长裤,正低头用喷壶往自己手上喷消毒水。见季节回来了,他举一举手里的喷壶问:“要帮你消吗?”
季节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环节,于是欣然接受了。
他一手持壶,低声指点:“先把小蓝衣和手套脱下来。”
季节得到点拨,三下五除二脱卸装备,扔进垃圾桶时注意下手轻柔,垃圾桶都冒尖了,也不得按压。否则按下后鼓出的气流会携带病毒气溶胶,随风腾起,直冲门面,继而扩散开去。这都是志愿者群里转发的防疫知识。
晚风穿身而过。今年春天比往年更早回暖,季节穿了一件蓝色半袖,上面有三个熊,长得像猪一样,还有一条起球的卫裤,有点吊腿,露出脚踝,裤兜上有两个傻冒松鼠。
“手,伸出来。”跟季节说话时,这人音量放得更低,尾音轻快,不似对其他人挥斥方遒。
季节配合地伸出两只手。
“闭眼睛。”声音更轻了。
季节双目紧闭,面部肌肉紧张,生怕消毒水喷进眼睛。一道清凉水流自空中疾驰而来,浪花落于手上,碎屑飞溅,继而水龙游移,洒向全身,浇在手臂和衣服上。
喷到前身时,季节睁开眼睛问:“请问咱们在哪看排班表呀?”
他说:“有个大群,每晚会发排班表,你在里边吗?”
季节心想大概就是991的群,顿时豁然开朗:“我在,谢谢啊!”
“转身。”
季节转过身,带着药味的水洒向她单薄修长的背影。他把壶举远了一些,像是怕水流会打动她一样。
喷完一轮,季节道了谢就想抬腿走人,突然又想起应该客套一句:“用不用也帮你喷?”
他真的把喷壶交给季节,转了个身,指指自己后背:“帮我把全身都喷一遍,鞋也要。”
季节单手开弓,抽拉几下打压杆,给壶加足气压,把头伸到他侧面确认道:“喷到你衣服上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
季节从他后脖颈开始均匀喷射,水流落在坚硬宽阔的肩膀上,随后是结实优美的手臂,继而是后背和腿。他自动转了个身,季节按相同顺序又来一遍,一上来先不小心喷到他口罩上。
季节始料未及,轻轻噢了一声,急忙点头哈腰:“对不起!”他隔着口罩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轻轻说了一句没事。
喷壶用完,被季节藏进草丛。门口的灯盏已经被收走,但他眼睛幽深处仍有亮光。季节道别后转身离去,拎着水瓶子大步流星回到一号楼。他似乎还在身后,站了片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
晚上游戏开局后,季节每次被打死,都立刻退出来看看991的群。群里无人发布排班表,搞得季节很焦虑。这几次,她都是跟队长口头约定次日还来当班,但今晚结束时没有抓住队长,让他给溜了。季节唉声叹气起来。
后来转念一想,明晚直接过去,趁乱混入其中,应该问题不大。不知道那个人明天还去不去?季节突然有点后反劲,想要了解他。
她点开991群成员名单,观察名字和头像,挨个琢磨推敲,哪个都不像。有的人用渣男漫画头像,还有的群昵称就叫“志愿者”,十分直接粗暴。多数人和季节一样,群昵称是“991-1-602-季节”这类代号,而原名五花八门,头像中规中矩,身世难以辨别。
“咬哥咬哥。”老盆在那边喊,“你复活了。”
季节切回游戏界面,发现自己的程咬金角色已经复活,正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急忙驱动按钮,飞奔到前线,投身于战斗之中。
老盆批评老凤的选角不得体,老凤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二百多斤,在游戏里拿的是蔡文姬,一个幼年小女孩角色。
而季节驱使的是程咬金,轮着两个斧子,属于肌肉猛男形象。季节一边抡一边说,今天当班时候听见个新闻,有个邻居养的狗跑了,他在后边追得唾沫横飞,拖鞋都要跑掉了。志愿者以为他要冲出重围、翻墙逃向自由,于是在后面大呼小叫进行追击,差点要把他压制在栅栏上,最后发现脚边有只倔强的柴犬,误会得以解除。
末了,季节羡慕而惆怅地地说:“不知道他是不是囤了不少狗粮。”言下之意,好像那人可以吃狗的东西。
老凤则说:“不如封在学校,顿顿有三块二的红烧肉。”当年食堂里的红烧肉二寸见方,是老凤的白月光,一顿吃十块则是他的看家本领。
季节珍惜地启开一瓶啤酒。这啤酒还是上个月瓶子和老盆来家里吃饭时拎来的,他们一进屋就一言不发地开柜子开门,手脚迅捷,穿梭忙碌,把几瓶啤酒放进冰箱,把一兜卤鸡腿放进橱柜,全程就像默片一样流畅而自觉。站在此刻回想,那时物质丰富,恍若隔世。
眼看着游戏刚开场没多久就要输,季节还不停地冲出去送死,惹得老D动容地说:“不行,全体都有,一起回家吧。家是水晶的所在地,水晶还在,我们就不算输。”
老凤阴阳怪气地说:“家有什么好回的。”说着,他随心所欲地走进敌人的包围之间。其他几人也来到他身边站着挨打,很快,这局就顺利地输了。游戏进入尾声,按照惯例,瓶子问道:“咬金哥你现在还能刷到外卖?”
季节叹口气说:“能是能,就是难度比较大,还是得想办法买个小锅,看看明天哪家超市能快闪吧,听说这几天就要发物资了。”
老盆立刻问:“什么物资,花钱么?咬金哥你在前线那边,应该能打探点消息。”
季节如实答道:“政府发的,不花钱,估计有菜和挂面之类的,应该能维持基本生活。”
城市的一切都停止了,但在不易察觉的缝隙和褶皱中,仍然有齿轮在转动。季节站在阳台上,俯视相交的街道,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大厦的灯光还在闪烁,变换出不同的俗气花样。两条街的夹道树木正在抽芽,不久以后,将是一片苍翠之海。
第二天,季节得偿所愿,真的在外卖软件上蹲到一家稍纵即逝的超市,下单了一个小电煮锅,一板鸡蛋,一包挂面,两筒薯片。下单成功后,季节在家里做税审底稿,提心吊胆,唯恐这一单突然被关闭作废。后来991志愿者群的派送信息显示确实有季节的包裹,季节大喜过望,去王者荣耀升星俱乐部里宣布:“我有锅了。”
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她想起还不知道今晚的排班里有没有自己,又开始坐立不安。那个人清俊的轮廓在眼前浮现,久久盘旋不去。
后来窗外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屋檐上鸣响不已,音调激昂,如同千军万马过境。季节听着雨声吃面条时,手机振动两下,991志愿者群里有人问:“谁能临时过来当班?缺门口的和派送的。”
大雨倾盆,季节推测是原本安排的当班人不想过来了,于是当即捡漏,在群里说:我可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浪花飞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