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荒并不在乎已经死去的上一辈有什么恩怨情仇,他只知道他讨厌被人安排好路线架着他去走。
如果没有在山下见过那个假阿善,兴许红叶山庄这一遭石荒便是感受到了莫名其妙的恶意他也不在乎,不会插手。偏偏石荒信了一半假阿善的话,这个山庄的主人用了什么手段算计着将他引来,然后准备做点什么。
现在看来是将对他爹的怨怼转移到了他身上。
父债子偿,这是世俗伦理认定的一个道理。
石荒无所谓死亡,但是他抗拒死的不明不白,他可不想当什么百年难遇的大冤种。
哪怕造成这一切的是他生身父母也不可以。
他不准备还这个债,甚至准备掀了这个棋盘。而送上门来的这个不知真假的山庄少主,便是他现今手里最好用的一枚枷,用来围下整座红叶山庄再合适不过。
真的假的不重要。
石荒提着灯伫立在光暗交界处,心下是空空荡荡的一片,好像一瞬间想了很多,好像什么都没想。
只是在那个身姿羸弱的青年抬起头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间,石荒温文尔雅地浅了笑一下。
对了,就是这个感觉。
背对着光的来处,那双决绝的眼睛、那种孤寂的氛围、那个不卑不亢的姿态……
两个人对视了一个、两个、三个……十个数吧?石荒确定了,就凭这小子敢对上他眼睛不让步,不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少庄主,他石荒都会让他变成真的。
“石某不喜耽搁时间的行为,少庄主,带路吧。”
石荒侧过身面向阴暗的柏林,示意青年。
月少庄主静立在原地,在石荒转开视线的同时肩膀垮了一下。闻言眼眸霎时睁大,指尖几番颤抖。
石荒也没催促,只是在心里数了三个数:
3。
2。
1!
动了。
脚步声响起,然后向他靠近,伴随着药草的苦涩味道迎面而来,最终擦肩而过。
石荒随即跟了上去。
一众被遗忘在身后的少年们面面相觑。
月临在人群后面站着,不经意地把颤抖着的双手揣进了袖子里。
在月临的眼里,白鹿书院黑白相间的校服在此刻显出了浓浓的割裂感,一边是提着灯主动迈进黑暗的“大人”,一边是一群初出茅庐的少年。
他们不谙世事,他们听不懂“大人”们的话,他们甚至被远远落在了身后。
如果他们自己不努力跟上去,他们只会被丢下,然后再也看不懂这个世界。
于是没有犹豫地,柳渔歌背着手率先跟了上去;随后是裴渡海,他身上还挂着个怕黑的曲幽河;赵明克揉了揉有点饿的肚子,揽着房菲走在后面;然后是向来形影不离的许、何、洛家两兄弟;最后是气氛严肃的元锦楼和书无雁两人,生怕不知道他俩有仇一样的你挤我我挤你地走着。
月临坠在后面,手上同样是一盏灯。有些压手的四方琉璃灯上绘着墨色的四君子,影影绰绰的光在地面一扫而过。
穿过月洞门,一道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前方月少庄主的视线范围,走到石荒身边,落后一步跟着走。
学子们没有声张,只是看着那个彪形大汉动作稳妥着接过他们家先生递过去的灯提在手上,弯下腰动作细致地替石先生打着亮,看着路。
石荒接过符阳扈递来的扇子,展开在掌心把玩了一下后收了起来。
这是扇子,也是武器。
墨春生教了他八年,他剑术依旧勉勉强强,他自幼学的是箭。
他的剑术顶多能在墨春生不走心的对练下过上三,四十招,但是箭术却是能和他打个平手。
石家传承至今一千年,历经五个王朝,名门望族,世家承袭,除开宗老祖以外,从未出过一位武将。
但是生在这种家族,不会武是不可能的。
——到了。
还是那间会客厅,但是上面的“宝座”盖上了朱红的绫罗。
厅内恢复了正常的摆件:食案、团椅、蒲团……一应俱全。
石荒捏着扇子走到了一旁坐下,学子们跟着小栓子的脚步站到了石荒身后。
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十几双眼睛,月少庄主只是微微垂眸,对着一旁抿唇皱眉的老者耳语了几句,老者浑浊的目光扫过这一群麻烦,最后在石荒身上多停留了一眼,随即退了出去。
等看到屋子里稀稀拉拉十来个人的时候,石荒还是有些惊讶的,不过尽量端住了,只是低头浅酌小口刚送上的热茶。
“他们但是我的人,石家主有什么想法尽可直言。”
石荒杯盖后的脸笑了下,放下茶盏后也是漫不经心地噙着笑。
从这些人的举手投足和精致着装不难看出来,人虽少,但精,这位“少庄主”,也是个权衡利弊的人物。
“何必麻烦?”
石荒道:
“少庄主不过是不想背上弑母的名声罢了,简单,指个路,石某寻月庄主有些陈年旧怨需要处理。要是在交谈过程中不小心发生争执,还手的时候下手重了点,或者是言语不当让令堂情绪激动一个不小心崩殂了……那也是人之常情对不对?
顶多是被赶出庄子,永不来往罢了。毕竟都是上一辈的恩怨,跟我们这一代人……有什么关系?!”
石荒没注意到,身后一群人在听完他的话后纷纷不动声色地挪挪脚尖,悄没声儿地往后移了半步。
符阳扈注意到了,眼神都没动一下,只是垂在两侧的手“自然”地背到了身后,背脊挺得更直了。
这点小小插曲不会吸引到这个厅内做主的两个男人。
月少庄主在沉吟片刻后抬头看向石荒,咬了咬牙,眉眼夹了些许阴霾。
“听不懂石家主的话,不过如果只是以故人之子的身份想见一面家母,在下让人送石家主过去就是。
想来这个时间,母亲尚未就寝。”
石荒扫了一眼门外月明星稀的夜空,笑而不语。
——
确实“尚未就寝”。
看着院子外守着的那一堆黑压压的人头时,石荒扫了一眼身后的月少庄主。
这架势——可不像是尚未就寝,而是只欠东风。
当然,这东方……
打头的梁管事对着石荒身后露出半个身子的月少庄主横眉怒目,压着声音提醒道:
“少庄主这是何意?夫人已经睡下了,母子之间有什么事情不如等天亮以后再说吧?”
“梁管事,你是在训诫本少主吗?”
羸弱的青年从石荒身后站出来,有些飘忽的声音听起来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却成功让这位梁管事咬紧了牙。
“……不敢。”
“那就让开吧,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我来母亲的院子还需要你们层层把关了?”
梁管事扫了一眼月少庄主,随后眼神定定地注视着伫立在一旁的石荒,说:
“少庄主自然是来去自如的,但是旁人可不行……”
“什么旁人?哪里来的旁人?”
月少庄主弱着声音强势打断梁管事的话,又道:
“这些不是母亲亲自邀请来的客人吗?”
不等梁管事出口,月少庄主借着道:
“我知道母亲还没睡,也知道她在等着,你是在耽搁我时间吗?还是想让本少主在寒风里冻上半个时辰杀杀威风?”
石荒展开扇子晃了晃,凉风吹在脸颊上散了两分燥热。
看着梁管事用一种随时会扑过来生吃了石荒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不放。
石荒也直视过去,然后开始倒数:
3。
2。
还没数到一,梁管事让开了。
只开了一条缝的远门从内拉开,霎时间亮堂堂的烛光倾倒下来,盖了众人一头一身。
要不是石荒恰好眯了下眼,估计这会儿眼睛里全是白茫茫一片,根本无法视物。
这是点了多少灯?
于是石荒转头看向梁管事,笑盈盈地接下这个下马威。拇指在扇骨上拂过,光滑的木片上一处细微的凸起硌着指腹,带来一点细微的痒,却一路从掌心痒到了心里。
石荒心情霎时大好。
将死之人,何必计较。
等月少庄主缓过来后扫了一眼门口守着的一群木头一样的下人,冷笑了一声,随即领着石荒等人走进大门。
但是让梁管事讶异的是,这群少年走到门口没一个进去的,就怎么三两成群地扎堆在门口不动了。甚至还有个发冠插花的少年毫不见外地在门槛上坐下了,完了还问他有水吗,他跑一天了有点渴了。
说完被旁边一个瘦削的少年踹了一脚,就不吱声了。
他当然有水,他敢喝吗?
而且他脑袋上插着的那朵牡丹花……怎么越看越眼熟?跟他家夫人静心培育在后院的那株点绛唇像极了……
门外守卫着不少人,院内只多不少。
石荒饶有兴致地扫了一圈这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奇景,再看向月少庄主的视线就多少有些玩味了。
月少庄主此时脸色也不大好看,这架势看起来防的可不只是白鹿书院这一行人。
他们这对母子平日里装的母慈子孝,便是无人处也静心安排着自己要做的事,要说的话,扮演好一个慈母孝子的身份。但是很显然,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种事情是不会在红叶山庄这个地方发生的了。
于是在看到厅里久候的月蓉时,月少庄主没有去跟他这位养育了他的生母打招呼,对方看起来也不在乎——毕竟从石荒进门那一刻起,她的视线就牢牢禁锢在了石荒身上。
月蓉一头灰白的发整齐梳在脑后,翡翠的篦子盘松舞鹤插在发髻边上散发着绿油油的水光;一身黛紫的长袍,平直的缎面上是金光闪闪的五爪金龙,从肩头盘到足面,狰狞着猫眼石的眼珠子栩栩如生。
屋子里只有这一个人,一个伺候的下人或者护卫都没有。
石荒冷淡地瞥了一眼后收起眼底的讥讽,随即看向了这个老太婆手里目测一米八的“权杖”。
那杖顶上珠圆玉润的那颗东西……看起来是真正的头骨——人的头骨。
而头骨之下却是用雪白的碎骨拼凑出的三只蛇头,托着头骨。
赤红的水晶镶嵌在眼珠的位置,明亮的烛火下流光溢彩。
月蓉顺着石荒的目光看向手里的杖,哼笑道:
“哼!石家主看着这枚头骨眼熟吗?”
什么意思?石荒不解,不过端得四平八稳脸上一点没表现出来。
“这是老皇帝的头,我亲手砍下来的!”
脏话涌到喉咙,被石荒硬憋了下去。
景素知道他爹的脑袋被人偷了吗?看起来好像不知道的样子……
“当年我与怀韧两情相悦,琴瑟和鸣,但是那个杂种!”
月蓉闭了闭眼,顺了口气借着道:
“他灌醉了怀韧,抢了我,等我醒过来时,我已经躺在了那个狗杂种的寝宫……”
石荒捻了捻腰间垂下的玉珏穗子,他感觉他理智上不是很想知道这种东西,但是耳朵又很诚实地竖了起来,想让她再说点,再多说点,他爱听。
但是没了。
月蓉只是顺了口气,情绪就再次平和了下来。错眼儿瞧着石荒漫不经心的表情,问:
“石家主想来对这些陈年旧事不感兴趣。”
不,还是有点兴趣的,你接着说呀!
“那咱们说说现在吧,石荒——”
石荒抬眼,对上月蓉古井无波的眸。
“你是要帮我的好儿子弑母篡权是吗?!”
石荒笑开,道:
“篡权?好大的口气。这大周的江山何时轮到你姓月的坐了?”
“反正你们石家不稀罕皇权,给谁坐有区别吗?”月蓉冷笑。
“区别还是有的。”
石荒话音刚落,展开在掌心把玩的扇子就笔直射了出去,转过被拽过来挡的木杖,“呲!”的一声插进脆弱的喉管,然后被人一把打了出来。
喷溅的血渍冲上房梁,随后顺着墙壁、灯笼、窗边的腊梅……一路淌下。
一个花厅里,除了石荒所站的门口,和月少庄主伫立的角落,都被覆盖在了猩红的液体中。
月少庄主瞠目结舌地看着这狰狞的场面,拢在袖子里的手隐隐打颤。
然后他便听到石荒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满是遗憾:
“何必呢?你要是不急着把它拔出来还能再撑个一盏、半盏茶的功夫,起码还能叫个人进来给你报仇雪恨的,偏偏那么不听话,做事太着急了……可惜了我精挑细选的扇子,算是不能用了,很贵的——比你这条命可值钱多了。”
说着扇子废了,石荒还是踏着血渍走上前,掏出手帕慢悠悠地拾起地上沾血的折扇,当着月少庄主的视线收回扇骨上冒出来的锋利的刀片。
然后垂眸看向脚边不停抽搐的月蓉,对上对方怨毒的视线和被血沫覆盖得发不出声的咒骂,笑了。
“知道刚刚我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石荒撩了下衣摆,在月蓉身边蹲了下来,笑意盈盈地开口说:
“大周的江山我石家不稀罕,但是谁坐这个皇位,得我石家说了算。”
说完顿了顿,石荒低下头,半张脸埋进阴影里,半张脸在烛火影影绰绰的昏黄里,他低声道:
“八月十五,朱雀别院,也有你的手笔对吧?”
石荒露在烛火下的半张脸微微含笑,“我落地便杀了十二个百姓,其中有一半都是西边的口音,皇贵妃月蓉,来历不明,无籍无姓一个流氓,但是仔细查你的出处还是能找到一些特别的轨迹——
比如你第一次现于人前是在西域同大周的边城里,说着一口胡人的语言,因为偷盗被揍了个半死,然后你就不见了……”
月蓉张大了嘴,捂着尚在飚血的脖子惊恐地瞪圆了眼睛,颤抖着往后缩了缩,直到背抵上脚踏,退无可退。
嘴里发着“嗬!嗬!”的气音,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嘴唇几番张合后,月蓉皇贵妃,红叶山庄庄主,就这么草率地翻了白眼,身子开始僵硬发白,只剩一些残余的抽搐一点点走向平静。
石荒站起身来,姿态随意地拍了拍并没有沾灰的衣摆,显得一切都是那么轻描淡写,向着月少庄主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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