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慵懒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廊下,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
谢知非斜倚在朱漆廊柱旁,指尖闲闲地捻着一片刚揪下来的叶子,?那双总是含着三分醉意、七分散漫的桃花眼漫不经心地扫过庭院深处那几道森严的守卫身影。?
她怀里抱着那只永远咯咯叫唤的白羽斗鸡,?嘴角噙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对公主府的规矩,她心底里可从来只奉行八个字:“阳奉阴违,视若无睹”。
面上做得滴水不漏,心里自有盘算。?
萧景琰明令禁止她踏入东苑的书房和寝殿区域,?谢知非闻言时,只是夸张地耸耸肩,拖长了调子应了声“晓得了殿下——”。
随即转过身,背对着萧景琰翻了个白眼,脸上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窃喜。?
她乐得清闲,当真从未越雷池半步。
甚至每次在府中溜达,?她都会刻意带着那只鸡远远绕开那片区域,脚步轻快得像在躲避瘟疫,还煞有介事地对怀里的鸡嘀咕:
“唉,走走走,那边是禁地,有吃鸡的妖怪!”?
仿佛那边真的盘踞着什么洪水猛兽。
但府里其他地方,谢知非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比如萧景琰精心打理的兰圃。?
那日午后,她拎着个鸟笼,里面却关着只半大的小公鸡,故意在兰圃附近“散步”。
只见她?“不小心”手一抖,笼门滑开,那小公鸡扑棱着翅膀,欢快无比地冲进了那片幽香静谧的花丛,?鸡爪翻飞,踩坏了好几株名贵的兰草。
谢知非这才“大惊失色”,提着笼子踉跄追进去,嘴里嚷着:“诶呀!我的小宝贝!快出来!”
脚下却毫不留情地又碾倒了几株。?
又比如萧景琰夏日最爱的紫藤花架。?
一次谢知非喝得酩酊大醉,被小厮架着回来,路过那繁花如瀑的藤架下时,她突然推开搀扶的人,摇摇晃晃地指着紫藤,口齿不清地嚷道:“好……好大一条蛇!看爷把它揪下来!”
说罢竟真伸手去攀扯那粗壮的藤蔓,绣着金线的外袍被刮得嘶啦作响,人也摇摇欲坠,扯落一地紫色的花串,洒得满头满身。?
每次闯祸被抓个正着,面对气得发抖的管事嬷嬷,谢知非总是先是一愣,随即飞快地堆起一脸无辜又浮夸的歉意。
她双手一摊,肩膀垮下来,?摆出一副“我也不是故意的”、“大不了赔你”的混不吝嘴脸。
她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嘴角却还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痞笑,手指随意地弹了弹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管事嬷嬷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重话,最终只能无奈地跺脚离去。
通常情况下,萧景琰根本不屑于亲自出面处理这些鸡毛蒜皮。?
她端坐在花厅里,听闻管事嬷嬷的禀报,也只是微微蹙了蹙远山般的黛眉,修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茶杯杯沿,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淡淡下令将损失修复,并再次严令禁止“驸马”再接近那些地方。?
放下茶杯时,她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目光投向窗外的庭院深处。
只觉得与这样一个粗鄙不堪、毫无体统的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简直是对她心性的一种漫长而无声的折磨。?
但偶尔也有极其偶尔的瞬间,一些微小的细节,会像细密冰冷的针尖,猝不及防地刺破谢知非那层厚重油腻的纨绔外壳,让萧景琰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异样,心头随之浮起薄薄的疑云。
有一次,谢知非又在后园闹腾斗鸡,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吵得阖府不宁。?
管家苦着脸,几乎是半躬着腰,一路小跑着跟在谢知非身后,好声好气地劝道:“驸马爷,驸马爷,消停会儿吧,殿下喜静……”
谢知非正兴致勃勃地指挥着她的“常胜将军”扑腾,闻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她头也不回,?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带着几分轻佻和厌烦的笑,嘴里嘟囔着:“行了行了,啰嗦,爷知道了……”
管家无奈地停下脚步。?
就在谢知非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他脸上那夸张的、仿佛刻在脸上的不耐烦笑容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去,速度快得惊人。
他微微侧过头,那双总是迷蒙含笑的桃花眼在无人注意的角度骤然变得清明锐利,眼风如刀,极快、极隐蔽地扫过廊下几名值守侍卫的站位和他们腰间悬挂的佩刀刀柄样式。
那一闪而逝的寒光,冰冷、精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阳光下的错觉,或是自己一时眼花。?
萧景琰正站在不远处一座观景阁楼的窗边,她并非有意窥视,只是恰好凭栏而立,目光沉沉地望向园中那片被搅乱的战场。?
谢知非转身时脸上笑容的消失与眼神的瞬间变化,被她无意中尽收眼底。
那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审视和计算。
萧景琰心头猛地一跳,?她搭在雕花窗棂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微微泛白,整个人定在原地,?微微一怔。
那眼神……绝不是一个脑子里只有酒色财气、终日浑浑噩噩的纯粹草包废物会有的。
还有一次,谢知非流连酒肆,直至深夜方归。?
她醉得像一滩烂泥,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一左一右架着胳膊,脚步虚浮拖沓,几乎是被半拖着走。?
她一路哼着荒腔走板、不成调的小曲,?脑袋歪向一边,发髻散乱,几缕乌发散落在酡红的脸颊上,随着她的哼唱一晃一晃。?
在穿过庭院一处光线昏暗的转角时,一阵夜风掀起了她外袍的下摆,挂在她腰间的一个鼓鼓囊囊的绣花荷包绳子松脱,“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几颗黄澄澄的小金锞子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光,还有一个不起眼的、深褐色的小木牌。
两个小厮只顾着稳住踉踉跄跄、分量不轻的“驸马”,根本没留意脚下。
谢知非似乎醉得人事不省,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嘴里依旧含含糊糊地哼着什么。
萧景琰刚从宫里回来,恰好乘坐肩舆行至此处,目睹了这一幕。
她本不欲理会,甚至想示意抬舆的宫人绕开那滩秽物般的“驸马”。
但鬼使神差地,当目光掠过地上那个深色的小木牌时,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她轻轻抬手,指尖微动,对侍立一旁的贴身宫女云袖低声道:“去,捡起来。”?
云袖会意,快步上前,?借着月色仔细看了看,才弯腰拾起荷包和散落的东西。?
那木牌入手微沉,材质是最普通的杂木,但边缘却被摩挲得异常光滑圆润,显然曾被主人长期把玩。
上面刻着的纹样简单却古怪,线条扭曲盘结,既非寻常花草鸟兽,也非任何祈福的吉祥符号。
倒像是……某种特定的记号?或者说,传递信息的隐秘暗号??
云袖捏着木牌,脸上也露出一丝困惑,但不敢多问,默默将东西递到萧景琰的肩舆旁。?
就在这时,被架着走出去十几步远的谢知非,仿佛突然间酒醒了几分。
她猛地顿住脚步,用力甩开两边小厮的搀扶,脸上醉意未消,却多了几分焦躁,。
她踉踉跄跄地转身就回来摸索自己的腰带,嘴里含糊地喊着:“我……我的荷包呢?钱袋子!”
她似乎这才发现东西丢了。
萧景琰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这出突然上演的“寻宝记”。?
当云袖上前几步,将那个绣花荷包递还给因脚步不稳差点扑倒在地的谢知非时,萧景琰敏锐地捕捉到,在荷包触碰到谢知非指尖的瞬间,她脸上瞬间闪过的绝非失而复得的喜悦,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被蛰了一下的警惕和紧张!
虽然这情绪快如闪电,立刻就被她夸张的、醉醺醺的傻笑和含糊不清的感谢声掩盖了过去:
“哎呦!我的宝贝钱袋子!谢谢云袖姐姐!殿下您……嗝……您真是人美心善!”?
谢知非一把近乎是“夺”过荷包,动作快得有些失态,根本没仔细看里面的东西是否齐全。
她的手指抓着荷包用力塞进怀里,掌心甚至下意识地压了压,仿佛那是个随时会爆开的不祥之物。?
嘴里却不停歇地继续胡言乱语着“钱是命根子”、“殿下好人长命百岁”之类的醉话,又被慌忙上前的小厮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庭院深处。
庭院里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肩舆停在月色里,?萧景琰独自一人静坐着,夜风拂动她鬓边的碎发,也模糊了她脸上此刻复杂难辨的表情。
她深邃的眼眸如同不见底的古潭,静静凝视着谢知非消失的方向。?
一个醉到连路都走不稳、意识模糊的人,会对一个普通荷包的丢失反应如此迅速和激烈?
会对里面那个不起眼的、甚至可以说是“破”木牌下意识地流露出紧张?
她轻轻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试图将心头那点荒谬的、不合时宜的念头连同这扰人的夜色一并甩开。?
不过是巧合罢了。
一个蠢货在烂醉如泥时的莫名其妙之举罢了。
或许……仅仅是因为自己对她那深入骨髓的厌恶与疲惫,以至于心神不宁,开始捕风捉影地胡思乱想了?
萧景琰抬手,指尖轻轻按了按自己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但那丝微小的违和感,却并未随着叹息消散,反而如同投入幽深古井中的第二颗石子,悄无声息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重量,轻轻悄悄地,沉了下去,在寂静无声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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