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圩提前半小时到达了办公室。
周二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他调整了座椅位置，确保阳光不会直射到患者脸上。
今天上午十点，是祁唿的第二次诊疗。
桌上摆着祁唿的病历和谈圩昨晚整理的笔记。
他翻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第一次诊疗的观察：“情感压抑明显、”“对亲密关系话题极度敏感、”“左手腕有自残疤痕”.....
最后一行用红笔圈出：“为什么选择现在寻求治疗？为什么选择我？为什么要说我会救活他或者毁了他？”
门被准时叩响，谈圩深吸一口气：“请进。”
祁唿今天穿着深蓝色衬衫和黑色西裤，比上次更随意些，但依然一丝不苟。
他走进来的瞬间，谈圩注意到他眼下淡淡的青黑色。
——昨晚肯定没睡好。
“早上好，谈医生。”祁唿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录音，他在诊疗椅上坐下，双手轻轻搭在膝盖上，像个等待上课的好学生。
“睡得怎么样？”谈圩尽量让语气保持专业性的中立。
“比平时好。”祁唿的回答像是排练过，“药物起了作用。”
谈圩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个明显是谎言的说法。
根据病历，祁唿服用的安眠药剂量很小，对重度失眠患者效果有限。
“上次我们谈到你难以维持长期关系。”谈圩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开始，“能具体说说最近一次尝试吗？”
祁唿的右手食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72次/分钟，“两年前，一位钢琴家。持续了三个月。”
“为什么结束？”
“她说我...”祁唿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搜寻合适的词汇，“太冷了，像在完成什么任务。”
谈圩注意到他说这话时嘴角微微抽动，像是在自嘲，“你觉得这个评价准确吗？”
“准确。”祁唿突然抬起眼睛直视谈圩，“我在模仿正常人的行为，但模仿得不够好。”
这个坦率的回答让谈圩笔尖一顿，他决定冒险深入一点：“为什么觉得需要模仿？”
“因为真实的我...”祁唿左手无意识地抚过右手腕上的疤痕，“会把人吓跑，就像——”他突然刹住，喉结上下滚动。
“就像什么？”谈圩轻声问。
“没什么。”祁唿收回手，重新恢复那种机械般的平静，“下一个问题？”
谈圩决定换个方向：“病历上提到你有抑郁症家族史，能谈谈你的童年吗？”
这个问题像按下了某个隐形开关。
祁唿的身体瞬间绷紧，手指掐入膝盖，指节泛白。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睛里闪过一丝谈圩熟悉的、近乎野兽般的惊慌。
“我...不记得了。”祁唿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七岁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谈圩立刻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一个核心创伤。
专业上，他应该继续深入，情感上，他却想退缩。
这种矛盾让他停顿了几秒，而这短暂的沉默似乎让祁唿更加不安。
“我们换个话题吧。”谈圩最终说，“你现在的日常工作怎么样？”
祁唿的肩膀微微放松：“管理家族企业，投资决策，董事会。”每个词都像是挤出来的。
“压力大吗？”
“足够让我...不去想其他事。”
谈圩正想追问，一阵手机震动声打断了他们。
祁唿皱眉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犹豫地看向谈圩。
“你可以接。”谈圩说，“如果是急事。“
祁唿按下接听键：“说。”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声，声音大到谈圩也能隐约听到：“祁总，新加坡那边的视频会议提前到11点了，您需要现在回来准备。”
“知道了。”祁唿挂断电话，看向谈圩，“抱歉，我必须——”
“没关系。”谈圩合上笔记本，“我们明天同一时间继续？”
祁唿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衬衫袖口：“明天我要去新加坡出差，一周后回来。”
谈圩点点头：“那就下周见。”他递过一张名片，“如果有紧急情况，可以打这个电话。”
祁唿接过名片，指尖在谈圩的手心轻轻擦过，那一瞬间的触碰让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分开。
祁唿将名片小心地放进衬衫口袋，转身离开时，谈圩注意到他后颈处有一道细长的疤痕。
——那是新的，不在病历记录里。
门关上后，谈圩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这次诊疗比上次更加令人不安，祁唿那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下，显然隐藏着更加汹涌的暗流。
尤其是当问到童年时那种反应...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谈医生，有位陈先生坚持要见您。”护士长李姐探头进来，“说是祁先生的助理。”
谈圩皱眉：“让他进来吧。”
进来的男人三十岁左右，穿着得体的西装，面容有些熟悉，当他对上谈圩的眼睛时，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谈圩，好久不见。”
谈圩猛地站起来：“陈明？”
高中同学陈明，当年祁唿最忠实的跟班，也是大学时打电话告诉谈圩“祁唿出国了”的那个人。
“是我。”陈明搓了搓手，“没想到你还记得。”
“你怎么会...”谈圩突然明白了，“你一直是祁唿的助理？”
“从大学毕业后就是。“陈明点点头，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祁总让我把这个交给您，是他的完整病历复印件，包括...那些他不愿意当面说的部分。”
谈圩接过文件夹，没有立即打开：“为什么他自己不给？”
“您了解他的。”陈明苦笑，“他宁愿割腕也不愿意示弱。”
这个比喻让谈圩心头一紧，他盯着陈明：“你们策划好的，是不是？让他转诊到我这里。”
陈明没有直接否认：“林芮医生认为...只有您能真正帮他。”
“林芮知道这有多不专业吗？”谈圩声音提高了，“我是他的前...我是他的...”
“前男友，是的，我们都知道。”陈明平静地说，“我们也知道您是目前江城最好的创伤后心理治疗专家，而祁总...他的情况比病历上写的还要糟。”
谈圩握紧了文件夹：“有多糟？”
“他会在睡梦中尖叫惊醒，会连续几天不吃不喝，会在办公室的监控屏幕上...”陈明突然停住，“您还是自己看病历吧，我得回去准备出差的事了。”
陈明离开后，谈圩锁上门，打开文件夹。
里面除了更加详细的病历外，还有几张照片。
——祁唿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手腕缠着绷带，祁唿站在高楼边缘的，背影摇摇欲坠，最令人不安的一张，是祁唿对着镜子自拍，胸口用刀划出了“TW”两个字母。
谈圩的手开始发抖。
TW——谈圩的缩写。
高中时祁唿总爱在他的书本上画这两个字母，像某种所有权标记。
文件夹最后一页是林芮的手写便条：“谈医生，我知道这很为难你，但祁唿的核心创伤与你直接相关，他需要面对过去才能痊愈，而你是那段过去的关键部分，请考虑以顾问身份参与治疗，我会继续作为他的主治医生。”
谈圩将资料锁进抽屉，感到一阵眩晕。
他需要时间思考，需要和督导讨论这个伦理困境。
但首先，他得完成今天的其他门诊。
下午最后一个患者是温小姐，一位抑郁症康复期的年轻女性。
诊疗结束时，她笑着邀请谈圩参加下周的医院慈善晚宴。
“我听说您小提琴拉得很好。”温小姐站在门口说，“晚宴上有才艺表演环节...”
谈圩正要回答，余光瞥见走廊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
——祁唿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脸色苍白。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秒，祁唿立刻转身离开。
“谈医生？”温小姐疑惑地唤道。
“抱歉，什么？”谈圩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您会参加晚宴吗？”
“我会考虑的。”谈圩勉强笑了笑，送走温小姐后，他立刻朝祁唿消失的方向追去，但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
回到办公室，谈圩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文件袋。
里面是一沓关于新加坡某心理治疗中心的资料，首页用回形针别着一张便签：“这家中心在创伤后应激障碍治疗方面很领先，如果你觉得应该可以转诊的话。——R。”
便签背面，还有一行小字：“温小姐很适合你。”
谈圩盯着这行字，胸口发紧。
祁唿看到了他和温小姐的互动，并且...祝福他？
这太不像祁唿了。
高中时的祁唿会因为他和同学多说两句话就大发雷霆。
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时，谈圩发现办公桌抽屉没完全锁好。
他清楚地记得下午是锁好了的。
打开抽屉检查，那份关于祁唿的资料还在，但似乎被人翻动过。
更奇怪的是，抽屉深处多了一样东西。
——一张他和祁唿的高中合照，和他们毕业那天拍的那张不同，这是在教室里，祁唿趴在桌上睡觉，谈圩偷看他的侧脸。
照片背面是新写下的字迹：“对不起。”
谈圩坐在椅子上，感到一阵时空错乱。
这张照片他只洗了一份，一直放在高中毕业纪念册里。
祁唿什么时候拿到的？
又为什么现在放回来？
窗外，暮色渐沉。
谈圩将照片放进钱包，决定回家好好整理思绪。
当他关上办公室灯时，没注意到走廊拐角的监控摄像头轻轻转动了一下，对准了他的背影。
与此同时，祁氏集团顶楼办公室，祁唿站在监控屏幕前，看着谈圩离开医院的背影。
他的左手掌心有四个半月形的伤口，是刚才看到谈圩和温小姐说话时指甲掐出来的。
“新加坡的飞机两小时后起飞，祁总。”陈明站在门口提醒道。
祁唿关掉监控画面：“资料给他了？”
“给了，不过...”陈明犹豫了一下，“您真的希望谈医生把您转诊到新加坡吗？”
祁唿走到落地窗前，江城的灯火在夜色中闪烁：“我希望他...做对他最好的决定，就像十年前一样。”
他抬起手，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仿佛能透过遥远的距离触摸到那个正在出租车后座上看照片的人。
“这一次。”祁唿轻声自语，“我会学着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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