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驾云往西行，杨戬上天回神殿
神生多寂寞，这是无数神仙思凡的直接原因。
神殿最是冰冷寂寞，千年如一日。即便是胸怀三界、顶天立地的杨戬，也逃不过这千年如一日的冰冷。真君神殿的殿宇依旧巍峨，烛火跳动的影子落在空荡的殿内，连风穿过窗棂的声音，都带着几分空旷的寒意。可今夜，这份冰冷里，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怅然。
直到此刻，杨戬才真正明白，为何修改天条最后关头那些日子，回想起来竟没有半分苦涩，反而透着丝丝回甘？
只因那段日子，有敖听心相伴。他从未想过，有知心人陪伴的时光竟能如此安心 。他习惯了在处理完政务后，抬头就能看到敖听心或躺在鼎炉中养神，或坐在案前翻书的身影。
那几年，对月宫的思念期盼；对天庭重压的不满；对三界谩骂的压抑，对自己即将的作为。他都可以毫无保留，心事尽告诉知心的龙女。四公主或许是因残魂未稳、精力不济吧，不像平日里端庄大方却也风风火火的样子。她或躺或坐，话不多，静静地听他诉说着外面的事情。偶尔翻书的动作会停顿片刻，淡淡聊起新天条的细节，或是四海治理的难点，条理清晰。
他知道，她懂，她都懂。
他还记得，两人一起看沉香和敖春在他 “坟” 前哭诉的镜像时，她红了眼眶，泪水无声滑落。他的心随之颤抖一下，出于同情，也羡慕八太子敖春有这样一位真心护他的姐姐。
后来看到沉香打上南天门，她眼中既有担忧，又有欣慰。两人在神殿中为同一件事心惊胆战、或喜或忧，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那种没有身份束缚的松弛，是他从未在旁人面前有过的体验。
他们的相处，是如此的轻松。压力，都是来源于外部。两人之间，是和其他人没有的默契舒适。
曾经在三界面前冷面无情的司法天神，那段日子里竟也变得话多起来。他会絮絮叨叨说些三界琐事，说些治理中的难题，目光落在她身上时，连那些沉甸甸的压力，似乎都轻了几分。杨戬有时会想，若没有那段日子的陪伴，面对昔日兄弟的反目，家人的误解，三界的鄙夷，天庭的施压，自己或许真撑不过推出新天条的艰难坎坷 —— 那可是牵动三界、随时可能万劫不复。光是回想那时每日如履薄冰的滋味，想起王母若察觉真相时的雷霆之怒，连累亲友的绝境……
今夜在沉香婚宴上的场景，又清晰浮现在眼前。他和敖听心喝了几杯酒，连他这般感情“迟钝”的人，都能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她的回答得体，语气却客气得像隔了层纱，没有了往日在神殿里的松弛。他忍不住思索：若以后再见面，还能像从前那样，随意聊些家常、说些心事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杨戬就皱紧了眉头 —— 恐怕很难了，她分明在刻意保持距离。他下意识握紧拳头，重重砸在冰冷的冰玉桌面上，沉闷的声响在空荡的神殿里回荡，惊得烛火猛地跳动几下。
旁人只道他性情冷硬、不善感知，却不知论起察言观色，能布下颠覆天条大局的杨戬，怎会真的迟钝？他只是向来不屑于琢磨儿女情长的弯弯绕，可面对敖听心的疏离，那份细微的变化，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让他无法忽视。
这一夜，杨戬没有处理政务，只是对着窗外的月亮静坐。月光洒在身上，心底的迷茫也越发清晰，难得看见月光没想到的是嫦娥。他想起方才在婚宴上，自己几次主动搭话，敖听心却始终保持着客气的距离 —— 她避开他的目光，话题停留在敖春、沉香或是天庭事务上，绝口不提从前在神殿里的闲谈，更没有了往日的松弛，连那份自然的关切，都荡然无存。
心绪微微不宁，四公主今夜离席时，说要去西海 —— 按说以她的法力，虽远不及自己，却也足以震慑沿途宵小，刘家村与东海相隔，以她的脚力，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断不会出什么差错。理智上他清楚这些，可心里却忍不住反复思量：她是否已经安全抵达？刘家村到西海，要经历不少雄关峻岭，强妖大巫无数，她法术尚未全数恢复，今夜喝了不少酒，驾云时会不会受影响？
他甩了甩头，暗笑自己多此一举 —— 敖听心是三界闻名的女中豪杰，怎会连这点小事都应付不来？可那丝担忧，却像缠在心头的蛛丝，怎么也挥之不去。
许是今日见了沉香和小玉的喜事，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他也多了些往日没有的俗世烦恼。
心事慢慢回拢，望着月光，杨戬难得回想自己过往的情感纠葛。
幼年时他曾有过未婚妻，模糊记得为了讨她欢心，曾偷三妹的镯子相送，也曾因执意去找她，耽误了全家逃生的时机，落得家破人亡的结局；后来再寻过去，对方却早已嫌弃他沦为天庭通缉的 “妖孽”，避之不及。那段记忆早已恍惚，却成了他对 “感情” 的第一重隔阂。
后来娶寸心，他心里想的从不是 “爱”，而是 “报恩” 与 “责任”。那时他刚经历丧母之痛，又因散功救哮天犬变得虚弱，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娶她是 “给她一个归宿”，是 “偿还救命之恩”，甚至是为了和天庭赌气！
他不觉得 “爱” 是重要的，现在想来，那时的他也不懂爱。神仙寿命漫长，只要彼此安分，日子总能过下去。可他想不到，妻子要的不是 “安稳的名分”，而是丈夫的全心全意。可他满心都是三界的责任，都是对天庭的仇恨，对她的委屈无能为力，对她的争吵只觉 “无理取闹”，最后熬成了互相折磨的惨剧，疲惫不堪。千年婚姻刚开始，他是明白了的，自己错了，可悔之晚矣，只能继续。他自负地以为，做得足够多了，其实还不够，远不够……
但他也真的做不到去“爱上”寸心，去好好相处。偶尔也会心软，想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再三努力，也都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而中断，只剩满满的无力感与挫败感。
千年婚姻里，他宁愿漫山遍野打猎，也不愿回家面对争吵。
直到和离那日，签下文书的瞬间，除了对寸心的内疚，剩下的竟满是轻松，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终于摆脱了那种窒息的束缚，再也不用面对无休止的争吵与冷战。是他错付了，对不起西海三公主，可那份解脱，却也是真的。
那么，一直对嫦娥的念想，是正确的吗？他曾以为 “披上那道月光” 便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如今披上这道月光，为何还是如此清冷？从头到尾都是他的的想象，他从未真正贴近过嫦娥仙子。他记得嫦娥在月光下清冷的模样，最开始，他叫她姨母，知道她是后羿的妻子，知道她是三界公认的第一美人，爱慕她眼里对他的“怜惜”。
他曾远远见过嫦娥在月宫照料桂树，动作轻柔—— 他知道嫦娥并非冷漠，她关心黎明百姓，有悲悯之心。可这份关心，始终带着一种 “不食人间烟火” 的遥远：她像站在云端的观察者，温柔地注视着众生，却从不会真正踏入凡间的烟火里。
他多次在广寒宫外徘徊，看着那扇紧闭的宫门，却不敢轻易打扰，怕惊扰了那份清冷；会在天庭宴席上远远望着嫦娥，看着她与百花仙子轻声交谈，却不知道该上前说些什么。
会在心里反复想象 “若和嫦娥在一起，便是最幸福的”，却从未想过，真的朝夕相处，漫长岁月该如何打发 —— 他若沉迷政务，她会不会觉得被冷落？他若邀她一起打猎，她会不会觉得太过粗野？两人坐在一起，除了沉默，还能有什么话题？
若真的和嫦娥在一起，会怎么样呢？杨戬第一次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 嫦娥于他，是 “神圣不可侵犯”，是月光凝成的仙影，连靠近都需小心翼翼，更别提朝夕相处。或许一开始，两人还能他的爱意，靠着 “英雄配仙子” 的虚名，彼此迁就：他会刻意收敛锋芒，收起猎装换上锦袍，免得她的清净；她会偶尔放下捣药杵，陪他看一次日落，却始终保持着半臂的距离，眼神里是被迫的疏离。
可日子久了，这份 “迁就” 终究会露馅 —— 他习惯了雷厉风行处理政务，习惯了随意争论法条，习惯了山野间的自在，怎么可能永远端着架子？而她习惯了月宫的寂静，习惯了与玉兔为伴，习惯了不食人间五谷的清净，能忍受他满身的烟火气吗？
他甚至想象不到，若真的有朝一日，清冷的月仙成了他的妻子，两人之间会有亲密吗？光是想想 “夫妻” 二字落在她身上，都觉得是对 “仙子” 的亵渎，是对“皎洁月光” 的破坏。他与寸心的婚姻，是从沉默走向争吵；可若与嫦娥在一起，只怕会从沉默走向更彻底的疏离，大抵会“相敬如冰”。
杨戬太孤傲，他哪里是想和嫦娥过日子，不过是不甘心自己求而不得，不甘心那份 “月光下的美好”，从未真正属于过他。
思及此，杨戬竟生出几分后怕 —— 幸好嫦娥从未回应他的念想，幸好她始终清醒地守着月宫，若当日她真的点头，如今怕是又会酿成一段彼此折磨的悲剧。他骤然看清，嫦娥比他通透得多，她早就察觉他的心思，却始终以温和的距离回应，既保全了他的体面，也守住了自己的清净 —— 他该感谢她的克制。
此刻，思绪不可避免想起与敖听心相处的日子，他隐约摸到了 “合适” 的轮廓 —— 不是轰轰烈烈的爱意，不是遥不可及的想象，而是一种无需刻意的松弛，一种双向的理解与尊重。
望着月亮，静坐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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