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出一圈昏黄的光晕,空气中漂浮着细碎尘埃。
狐狸看清了站在光晕中心的人。
皮肤很薄,青紫色的血管沿着下颌线蜿蜒,细密睫毛在瞳眸中落下阴影,火光坠落进去,像锁进了深渊。
他举着一只纯黑色的打火机,手背上有一片刺目的红疹,指节曲起的地方微微泛白。
在他的身后,火光触及不到的地方,站着一只巨大的骷髅。
狐狸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冷意从脚底窜出,密密麻麻附着在每一寸皮肤上。
骷髅精神体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让他心惊胆战。
会是他吗?狐狸不太能够辨认。
他的记忆止步于那场拍卖会,1124号拍客叫价出乎所有人意料,他还没能从炫目光影中找到对方的身影,就被红绸一遮,推下了展示台。
催眠剂让他睡了整整两天。
手指因为紧张而攥紧,狐狸轻轻耸动鼻翼,嗅了嗅。
屋里有两只幼崽哨兵,毛都没长齐,1124号显然不是他们。
再远一点的房间里,睡着一只魔龙,狐狸在拍卖场见过他,同样是一件拍品。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是一名向导。这个发现让狐狸稍稍惊讶了一下。
身后的骷髅散发出陈腐的味道,向导却闻起来很干净,他身上有一种纯粹的冷意,好像什么气味都污染不了。
狐狸盯着那张脸。
“我饿了。”他试探着说。
荆辰眼睫轻轻抬了一下,让步,放他进来。
白色的身影从眼前划过,同样飘过的还有脑海中无数个念头:他知道自己被拍卖了么?还记不记得有人花900万救了他?让他还钱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转手卖了呢?
思索无果,荆辰冒出了最后一个念头:“贷款”这个名字会不会不太合适他?
“我叫渊白,”狐狸从桌子上摸了一只鸡腿,说道。
原来有名字。
狐狸又问,“你呢?你叫什么?”
这话一出,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
乔亚和埃里克瞪着四只滚圆的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着向导的回答。
没人敢问向导的名字,哪怕是西维洛。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居然这么冒犯!
两人都确信向导绝对不会搭理他,可万一、万一向导愿意告知,他们也将成为小镇上第一个知道向导名字的人。
乔亚甚至不自觉憋住了气,生怕错过一丁点声音。
荆辰没那么多想法,语气很随意,“荆辰。”
乔亚和埃里克迅速在心里默念。
渊白呢喃了一遍,记住了这两个字。
“这是哪儿?”他又问,同时打量着四周,隐隐觉得事情发展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拍卖场是贵族们的淘玩场,同时也是拍品们的豪赌桌。有人会因此一步登天,有人则堕入地狱。
那些在污染区苦苦挣扎的人们,会将自己的孩子包装成精美的玩物,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将他们放置在巡逻车的必经之路上。
巡逻车会捡走一些,送进各大拍卖场。他们由此得到一次被贵族竞拍的资格。
而这,对于很多像渊白这样的人来说,是父母给予他们最贵重的成年礼物。
按照渊白的想法,他应该会被1124号带回家,关在精致的房子里,像宠物一样养着,必要时提供一下情绪价值。
可现实显然不是这样。
他的精神力远高出两名哨兵幼崽,能轻易在黑暗中视物,也能准确从滂沱雨声中分辨出昆虫爬过墙面的声音。
几百只,甚至更多,窸窸窣窣。
实在不像是内城区。
他疑惑地看向荆辰,希望听到解释。
但荆辰没有搭理他。
枯骨从门缝里钻了出去,擅作主张的往宁聿房间里飘。
它想看看魔龙是不是也醒过来了。
荆辰没有阻止,房门掩了一下,盯着外面漆黑的房间。
雨势来得太突然,他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
只有孩子不忍心让话掉在地上,好心为狐狸哨兵解答,“这里是无仙镇。”
“为什么叫无仙镇?”渊白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因为这里得不到神仙的庇佑吗?”
“唔…”乔亚觉得渊白的关注点很奇怪,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吞吐了半天,“不过花凛说过,神仙两个字不能组合在一起,仙是仙,神是神,神可以被感知……”
“花凛又是谁?”
“她是这里最厉害的向导,只有她能安抚华舒和西维洛。”
“这么说她是神的信徒?”
“唔……”
乔亚彻底哑了火,觉得还是把话扔回地上比较好。
被两人的对话提醒,荆辰倒是回忆起了一些事——比如他答应过今晚替西维洛疏导。
但事出意外,他睡过头了,耽误到现在,指针已经走过了午夜十一点。
西维洛不在房间里,同样消失的还有余禅和明潞。
这些他一早就察觉到了,本来不想管——就像他一贯的工作态度,只有接到指令才会被动地执行,没有任务的情况下,万事与他无关。
不过今天不太一样。
雨很大,屋子里有些闷。
荆辰蹭了蹭手上的红痒,从挂物架上拿起一把伞。
宁聿还没醒。枯骨向他传达这个信息。
伤患和幼崽最容易遭遇意外,荆辰不觉得狐狸能帮忙守门,于是命令枯骨留在这里,离开前对两只幼崽哨兵叮嘱道:“乖乖待着,别出门。”
渊白立刻竖起耳朵,“你要去哪儿?”
回答他的是清脆的关门声。
*
无仙镇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雨。
豆粒大的雨点落在伞面上,在泥土中砸出深深浅浅的雨坑,雷鸣在头顶炸响,狭长闪电穿过云层,向地面劈出一道刺眼的耀白。
西维洛面无表情地站在临时搭起的雨棚中。
在他身边,瘫坐着四名已经失去神智的畸变哨兵。
这是华舒带领的狩猎团,十三人小队只回来了四个人,剩下的音信全无,好像蒸发在了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雨中。
在他们身边,散落的物资不比以往任何一次狩猎少。四名哨兵将队伍获取到的全部物资带了回来,凭借残存的意识走完了回家的路,却在最后一刻被挡在小镇之外。
他们是功臣,也是畸变者,按照小镇的规定,畸变的哨兵不允许进城。
镇上仅有的三名向导全部赶了过来,除此之外,还有全部哨兵和十几个前来帮忙的普通人。
修车的胡子男人大喇喇的坐在泥泞里,什么忙也没帮,双眼直愣愣的看着那四个哨兵。
他的大儿子也在这支队伍里,却不在这四个人之中。
“听得到吗?告诉我,你们遭遇了什么?…华舒在哪儿?”他听到有向导在细声询问哨兵,声音被雨声干扰,断断续续的。
胡子男人怔愣了一瞬,立刻扑跪过去。
“还有埃里亚!”他急切地抓住向导的胳膊,“问问埃里亚在哪儿,求求你。”
有他带头,其他人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抓着向导哀求,“还有亚伦,帮帮忙,问问亚伦在哪?”
“川兰,川兰也不见了!”
“闫明也是,我联系不到他…”
向导于是一个名字接着一个名字地问,问到最后,声音都哽咽了。
可惜没有人回答。
微弱的精神力倾灌进哨兵的精神图景中,如同泥牛入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畸变哨兵已经彻底失去神志,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西维洛始终没有低头,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前方,喉结滚动了一下,高浓度污染的雨水像一把刀,让他生出了食道被划裂开的灼痛感。
“别费力气了,花凛,”他喊着向导的名字。
这句话有千斤重,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西维洛几乎从自己的声音里窥探到了自己的命运。
所有人都要埋葬进泥土里。
那是连光都照射不到的地方,是生命的终局,堆满了泛滥又廉价的绝望。
灰狼犬在雨中高扬着头颅,西维洛将声音提高两个度,盖住了一声沉闷的雷鸣。
“所有人,回撤!”
搬运物资的哨兵顿时愣住了。浑身湿透的向导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很快伸出手,死死捂住眼睛。
“西维洛!”花凛喊他,“再给我五分钟!”
所有人都能撤退,可是畸变的哨兵不能,她已经努力了一个小时,相信用不了多久,哨兵就可以恢复神志。
尽管她已经站不起来了,但这是向导的使命,混乱的哨兵只能由她们来唤醒。
至少、至少要救回来一个。
“我们谁都救不了。”西维洛说。
“别说丧气话!”花凛厉声喊道,“你不是接待了一位白塔向导吗,去求他,求他帮帮忙!”
西维洛肌肉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很久才说话,“别麻烦他们了。”
大雨惊起了山谷的虫潮,本该在半小时前就将小镇吞没,是两位白塔哨兵用自己做诱饵,引离了大部分虫潮。
西维洛现在只能感知到对方的大致方向,他们远比他强大得多,但面对虫潮,人类却总是渺小。
他希望两位哨兵能够金蝉脱壳,但很大可能,他们永远也回不来了。
没有让外人替小镇挡灾的道理。
出身白塔的向导和哨兵远比他们所有人更有价值,哪怕搭上全镇的人,至少,他们还能护送向导安全离开。
西维洛相信这是值得的,他相信向导只要活着,就能解救更多的人,更多座像无仙镇这样的小城。
而这,说不定就是他们最后的价值。
死亡是每个人都准备好的事情,西维洛不觉得恐慌,只是难免有些遗憾。
原本向导会在今晚帮他疏导,可惜命运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至少向导承诺过。他想。
用这个念想当一场好梦,也还不错。
西维洛向前两步,不由分说的将花凛拽起来,扔给一个鸟类哨兵,“带走!”
“西维洛!”花凛愤怒的挣扎,换取的也不过是徒劳的拉扯。
华舒下落不明,西维洛成了主心骨,没人敢违抗他的话,花凛和另外两名向导很快被拽进小镇里。
向导的力气本就比哨兵小,花凛无论怎么挣扎都没用,心下一急,突然反握住哨兵的手腕。
她念出了一段没人能听懂的咒语。
梦呓般的呢喃从她喉咙里钻出来,暗红色纹路像炸开的蛛网,在她脸颊上出现又消失。
下一秒,一朵巨大的玫瑰破土而出。
鲜红色的花瓣簇拥在一起,几乎有一间房子那么大,鸟类哨兵吓了一跳,本能松开手,向后趔趄了两步。
失去束缚的花凛全身脱力,直接跪在了地上。
这时,一把黑伞撑在了她的头顶。
大雨让气温骤降,那人没有穿外套,握着伞柄的手指冻得发白,凸起的指骨泛红,挂着雨珠。
作战靴上溅满了泥点,膝盖以下的裤腿被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他的衣服湿了大半,伞却向花凛倾斜,为她遮住了大部分雨水。
花凛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愣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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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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