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升高三那年暑假,唐乐刷完碗后,大伯叫住了她。
“唐乐啊,你过来一下。”唐永德坐在沙发上,把手里的烟灰弹到烟灰缸里。
“大伯,怎么了?”
唐永德示意她坐下,用力抽了口烟当做铺垫,“自从你奶奶生病以来,你就一直住在这里。之前一直是你奶奶供着你念书,你奶奶走之后,这钱就是我在出,每个月你爸给的那点钱根本不够,但我也没说过什么,这你也知道。可前段时间,你爸也。”
唐乐低着头坐在沙发上,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指根都发红。
“我知道,谢谢大伯。”那时唐乐的声音更加稚气,又因为紧张所以多了些颤抖。
唐永德看着她的头顶,吸了口烟,“你表姐今年要上大学,表弟今年也要上高中了,我实在是供不起三个孩子读书啊。”
唐乐的心一紧。
“你的成绩我也知道,不怎么出色,我问过你班主任了,要是参加明年的高考,估计考个三本都有点悬。”
唐永德每一次弹烟灰的动作都像是在敲打唐乐的心。
“大伯,我——”
“要我说,你就别继续上了。”
一节烟灰整齐断在玻璃烟灰缸里,灰色的、散落一片,变成渣滓,最后一丝猩红熄灭。
唐乐深深地低着头,说不出一句话,手指紧紧攥着校服裤子,紧紧控制着眼眶中的泪水,不要流下来。
“我在广东有个朋友,他们那边现在很需要人,好好干一个月能有几千块。我跟他联系过了,到时候你就过去,在那边打几年工,还能攒点钱,不想继续干了,回来找个男人结婚也容易,你说是不是?”
唐永德端起茶缸喝水,完全没注意到唐乐微微颤抖的肩膀。
“大伯也知道这些年你不容易,但是我也是要养家的,实在是没办法啊。你好好想一想,马上你就成年了,也该为自己做做考虑了。”他站起来,提提裤腰,往门外走的时候又回头说了一声,“告诉你大娘,晚上我不回来吃饭了。”
唐乐回到小小的房间里,桌子就靠在床边,也没地方再放下一张椅子。她看到自己的暑假作业,虽然做得艰难,但还是每天都在做。厚厚一沓整齐摆在桌角,她很认真地做完了。
伸出的右手有些颤抖,摸到一支用了好久已经看不见商标的笔,想再写点什么却不能。
“啪”地一声,笔滚落在地上。
唐乐抹了把眼泪,跑出了房间。
她来到小卖部,把烂熟于心的号码一个一个按下。听筒放在耳边,等待有人接听。
“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为什么不接?”唐乐放下电话,再也支撑不下去,蹲在地上,双手用力捂住嘴巴,眼眶中的泪水盈满,而后溢出,啜泣着说,“为什么不接?”
“下雨喽、下雨喽!”一个小男孩笑着跑过去。
唐乐从臂弯里抬起头,雨来得很急,很快打湿她的身体。
她突然站起来,不顾大雨,向外跑去。
雨更大了。
轰隆轰隆的响声从天而降,低沉得好似是压在她耳边呼啸,不容拒绝。
路上的行人打着雨伞,有人奇怪地看着一个小姑娘跑在雨里,全身湿透,有些疯癫。
唐乐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嘴里的咸涩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只是一味地跑。只是离开这里,她又能去哪儿?
十七岁的小姑娘在街头乱跑,只是想有个家。
她向来知道人生艰苦,她也习惯了吃苦、能够吃苦。她以为只要再坚持几年,到了大学就能学一门技术,起码可以养活自己,自立自强。可是她太单纯了,十几岁的年纪,没有任何反抗的筹码。
没人知道那天唐乐跑去了哪里,只是那晚回去后她静悄悄地收拾了一个包,第二天天还没亮,离开了大伯家。
她来到汽车站,售货员问她要去哪里,她不知道,看着大屏上即将出发的一班车,“我要去这里。”
那年夏天,唐乐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
没有钱,没有学历,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十七岁的唐乐只有自己。
不舍得住宾馆,她就在网吧花几块钱包夜。白天出去找工作,可是没有人要她,她瘦巴巴的,头发在离家前被她自己一剪刀剪掉,现在乱呼呼的,看起来像个小男孩。
走遍了小街,找了两天,她终于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小吃街饭馆的后厨刷碗。
小餐馆的后厨没有空调,八月份的夏日,简直像在蒸笼里。她长久地弯着腰,重复着刷碗的动作,汗水淹没她,从鼻尖滴落,流入下水道。
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回到小网吧,蜷缩在角落的椅子上,抱着自己唯一的行李也就是一个书包,休息。
只是夜晚的网吧很吵,不过累了一天的唐乐,可以适应这种混乱。
一个凌晨,她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碰到座位隔壁的一个女生。那女生穿着短袖热裤,银圈耳环很大,一头卷发。
她盯着唐乐,突然低头,笑着说:“原来你是女生啊。”
唐乐低下头,不敢说话。
那女生笑了笑,“放心,我不是坏人。怎么,离家出走?”
唐乐的刘海长长了,已经盖住眼睛,她透过缝隙去看她。
那女生自己闲得无聊,跟她说话,“我都注意你好久了,你在网吧呆一晚上,不打游戏不无聊啊?”
唐乐终于开口,“我不会打游戏。”
那女生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什么,你不会?算了,反正我姐妹没来,今晚没事干,我就教教你吧。”
“第一步,打开电脑。”
“啊,怎么打开?”
……
“你还挺有天赋的嘛。”
打了几个小时后,那女孩摘下耳机,对着唐乐说。
唐乐揉揉手腕,“是吗?”
“当然是真的,我可从不骗小孩子。”女生伸伸懒腰,“你的技术、手速都不错,练几天就上手了。”
“再来一局?”
唐乐摇摇头,天快亮了,她得去上班了,她得提前过去打扫卫生,一个月可以多赚三百块。
“谢谢你。”
女生挥挥手,“这有什么,你今晚还来吗?”
唐乐犹豫两秒,点了点头。
“好啊,那晚上见。”
之后的一周,唐乐每晚都跟着这个女生打游戏,有时还有她的一群姐妹。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唐乐学会了另一个赚钱的方法,游戏代打。
她才知道,原来游戏里竟然有这么多赚钱的方法。
白天她在餐馆打扫卫生、刷碗,晚上就来到这里,刷材料过任务,日复一日。
-
“你的黑眼圈都到下巴了。”
一个女孩对着正在揉眼的唐乐说,“妹妹,爱惜点自己的身体,你这么熬,会出事的。”
唐乐坐直,“没事的。”
“年轻人别嘴硬。”
几个人在旁边的位置坐下,卷发女孩换了个耳环,比之前的耳圈更大,“我们要走了。”
“啊?”唐乐睁大眼,“为什么?”
几个女孩子笑了起来,觉得她实在可爱。
“本来也就是来这里赚钱,现在要换个地方喽。”
唐乐问:“那你们要去哪里啊?”
“不知道。”她摇摇头。
“还回来吗?”
“也不知道。”
“哦。”
唐乐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你们给我留个电话吧,我以后买了手机会打给你们的。”
那女孩温柔地笑笑,揉揉唐乐的头发,“小妹妹,遇见是缘分,分开也是缘分。我们之间的缘分,也许就先到这里了。”
“分开也是缘分么?”
“也许吧。”
唐乐自言自语。
她没想通,但她现在要去打工了。
那时的唐乐还不能完全听懂她的话。她只知道,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是这几个年轻女孩帮助了她。
领到第一笔工资后,唐乐租了一间小小的地下室,虽然环境不好、位置不好,但是也算有个小小的落脚处,不至于连洗澡睡觉都得再找地方。
之后的日子里,白天去打工,晚上打游戏,凭借着这两份收入,她慢慢攒了点钱。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傍晚,她走出网吧,伸了个懒腰。
街上很多人,家长带着孩子,都是兴高采烈的。
“老板,来个泡面。”
唐乐站在小卖部边,听到了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新闻。
“2013年全国高考于今日正式落下帷幕。高考,是无数考生、家长和社会关注的大事。当考生在考场里奋笔疾书时,考场外也有无数人为他们倾力付出,全力护航。连日来,在教育部精心统筹、各部门协同配合之下,各地精心做好高考服务保障,社会各界形成合力,确保平安高考……”
老板听着新闻入了神。
“老板,来桶泡面。”唐乐重复一次。
“好好。”
唐乐低头拿着泡面往出租屋走,街上擦肩而过很多人,那些穿着校服的同龄人脸上的笑脸太甚,唐乐心里有些苦苦的。
高考。
一年前的唐乐也幻想过这一天,幻想当最后一门考试的铃声响起,她走出考点,也许身边没有什么人为她高兴,但是,她会为自己高兴。
原来,已经一年了。距离她离开家,已经一年了。
再也没有机会了,唐乐想。
但是她的人生还得继续,她不能停留,不能过度伤感和矫情,明天还有很多个盘子要刷,明天依旧会继续。
唐乐迈开脚步,背对着夕阳,向出租屋走去。
那年唐乐18岁生日的这天零点,她独自在网吧度过。也是在那个凌晨,唐乐卖出了自己的游戏账号,那是有史以来她赚得最多的一笔。中午,她在麦当劳的门外徘徊许久,整理了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推开门走了进去。
面对着从未见过的菜单款式,和店员友善的态度,她眼神乱转,随手指了个套餐,“我要这个。”
“好的,请稍等。”
那是唐乐第一次吃到麦当劳。之前在大伯家,她看过表姐表弟吃,但肯定是没有她的份。
那是她的自卑之一,是唐乐羞于出口的难言之隐。
一个家喻户晓的快餐品牌,变成孩子间的一种攀比,那种攀比是不经意却又让人易碎的。谁谁说昨晚吃汉堡吃到撑,谁谁又说今天去吃了新品,口味如何。诸如此类的还有去了哪里旅游、身上的衣服是什么牌子,唐乐从来不去参与这些讨论,虽然也没人会找她讨论这些。她的反应向来是埋头又或者悄悄离开。
18岁这天的唐乐有些虚荣。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提前在裤兜里放了足够的钱,鼓起勇气推开大门,坐在店里的不起眼一角,观察着别人的模样,拿起面前那个汉堡。
唐乐第一次知道这味道是怎样的。其实那天的心理感受远远大于她品尝到的美味,她当时太过紧张,其实没能好好品尝。再次回想,唐乐只记得那天她的局促和不自然。
想到这里,唐乐摇头笑了笑。
杯子早已变凉,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通电了,电视信号灯又亮起,屋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温暖。
唐乐抬头看这个房子,看她精心挑选的家具,看她努力生活的痕迹。
脑海里又响起李然那句话,她喃喃自语,“是啊,我真厉害啊。”
唐乐,擦掉眼泪,勇敢地向前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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