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兰修观察这小医女脸上表情,见她的迟疑和困惑是实在的,这才相信了她一分。
他不能确定那夜她和睨睨相见,是真的没看见半点睨睨的模样。
他状似无意问道:“不过,我那夜看见姑娘,正和我外甥女在一起,你们是朋友?”
见离不念显然生出戒备,他清朗一笑:“姑娘莫要误会,我不过问问,若是我外甥女的朋友,我定然也要好好招待才是。”
若是明月的朋友,他倒是不好杀了。
明月是个耿直的直性子,性情中人,若是他没能将事情做干净,明月知道自己杀了她的朋友,恐怕要伤心记恨他许久。
离不念越发不明白他这个人了。
或许这就是人吧,对于睨睨来说,他是杀了她族人,掠夺强迫她的可怕的仇人,对于离不念而言,他是会为了掩盖秘密杀了她的人,对于微生瑶而言,他是他复仇的对象之一......
而对于相里明月,他却是个慈爱的好舅舅。
会为了相里明月的自由,掩盖相里明月的行踪。
他这样手腕凶残利落的人,也会因为离不念是相里明月的朋友,而对离不念的生死定夺迟疑片刻。
离不念自然知道如何回答,才能保命:“明月和我,是很好的朋友。”
她看见卿兰修面容上的神情软化几分。
但她知道,这也只是说明,他会在杀她的时候,做得更隐蔽,更没有破绽,亦或者是,给她一个痛快罢了。
离不念知道,这也同时暴露了自己。
卿兰修轻笑一声,慨叹道:“姑娘原来知道我是谁。”
离不念低头,有条不紊地拿出金针,平静道:“我不知道。”
卿兰修眼眸中笑意浮动,随后道:“我相信姑娘守口如瓶。”
不过,他更相信死人。
而且睨睨的存在,若是被人知道了,玉京十二城断然容不下他了。
离不念素手掀开笼子外层的黑布,迟疑片刻,没往里头看,只是转头看着卿兰修随后道:“你,能否出去一下?”
卿兰修轻轻挑眉,笑起来依旧温和清朗:“姑娘,我若是走了,恐怕无人护得住你周全。”
眼前的小医女,看上去柔弱怯怯,却很镇静:“那日见过夫人,我想,夫人不会伤害我的。”
随后,她钻过黑布,裙摆也消失在了卿兰修眼前。
离不念明白,这笼子果然也是个空间,一钻进笼子,她便扑进了一片花丛里。
花丛之中,还有只兔子,一蹦一跳从她眼前经过。
随后,离不念看见了,长满青草的山坡上,有一棵树。
那棵树和她梦中那棵树一模一样,风带着青草香气,轻轻吹过,树上彩色布条系着的铃铛便发出叮铃之声。
树下,坐着个少女。
离不念望着她的背影,随后轻轻道:“睨睨?”
少女身影一震。
“我来了。”她声音过分温柔,“我来救你了。”
少女转过身,黄金一般的瞳孔倒映着日光,雪白眼睫一眨,一滴泪水便透着金色光芒,坠落下来。
她似乎总算可以卸下浑身防备,疲惫地倚在树上。
离不念听见她心底的声音传来:“你终于来了。”
她们之间依靠梦境建立的念力连接,在此刻展现出惊人的作用。
至少,无论卿兰修走不走,他都无法听见睨睨心底的声音。
离不念提着药箱,穿过快有人高的草丛,向着睨睨走去。
终于,走到少女身边,她看见睨睨苍白得有些吓人的脸:“睨睨,你怎么了?”
几日不见,她怎么虚弱成这样。
睨睨唇色也惨白,却对她露出个笑宽慰她,冰凉的手搭在离不念的手背上,随后又将额头抵在离不念手心。
像是幼狮依赖母亲一般。
离不念心中酸涩,随后伸手,抚了抚她满头小辫子的白色长发。
“睨睨,别怕,你告诉我,我能如何帮你?”她在睨睨耳侧道。
睨睨一双金色的眼睛,带着哀切,随后,她跪在了离不念面前。
离不念吓一跳,正想将她扶起来,却看她手指比划。
离不念努力地辨认,没能辨认出她的意思,随后便用念力对她道:“我能听见,你心底的声音。”
睨睨怔了怔,随后露出个发自内心的欣喜的笑,只是因为她看上去太过虚弱,所以这个笑看起来让人心痛。
于是离不念听见,她心底的声音。
“我活不成了。”
睨睨很平静地看着她:“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杀了卿兰修,替我的族人报仇。”
狡猾的人类骗取了天真纯善的灵猊公主的信任,成为了公主的朋友,公主邀请自己的好友参加自己的婚礼,随后狡猾的人,毫无阻碍地带着武器和兵马,进入了灵猊族的地界,杀了所有灵猊族人。
草原上的鲜血浸透了夜色。
“卿兰修□□了我,我怀上了一个孩子,但我逃走了,打掉了那个孩子。”昔日公主洋溢着娇宠而长成的骄傲,已经尽数变成了哀伤悲戚和恨意,“我原本准备逃回草原,但被他抓回来了。”
她手指拂过自己隆起的肚腹,平静地告诉离不念:“现在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定会死。”
那个夜晚,草原篝火下幸福的新婚夫妇,看见他们的朋友到来,本以为会是朋友的祝福。
直到他们的友人,抬起手臂,指尖搭在弓箭上,对她的丈夫射出第一箭。
年轻的雄狮跪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异族友人。
随后,就在他眼前,异族的友人杀光了所有灵猊族人,任小公主如何苦苦哀求都没有用。
小公主,他的新娘,就这样被带进了他们新婚的帘帐中。
那里,原本是他们今夜在天地日月神明的祝福下,融为一体的神圣之地,如今却被溅上数尺高的血痕。
火苗透过帘帐光辉照出帐内的影子。
小公主无论如何挣扎哭泣撕咬都没有用,她怒骂,哀求,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在曾经的友人脸上看到一丝熟悉的表情。
而她的丈夫为了救她,一步步向着帘帐爬行而去,却最终死在了距离帘帐咫尺之遥的地方。
直到天色将明,她才颤抖着从帐内爬出来,浑身都是脏污和被凌辱的痕迹,哭泣着捧起死去的爱人的头颅。
她额抵住爱人的额,沾上已经干涸的鲜血和泥土。
周遭全是被剜去双眼的灵猊族人的尸体,他们死不瞑目的空洞眼窝望着渐渐明亮的天穹,仿佛无声在质问上苍为何降下如此横祸。
“我已经活不长了。”睨睨望着离不念,“自从我打掉第一个孩子逃走开始,我的身体就一点点败了下去,但我本就不愿意独活——我的族人,因我而死。”
“若非我错信了恶人,我的族人,不会死。”睨睨闭上眼睛。
离不念的手握住她的手。
睨睨道:“你不需劝我,这孩子必死无疑,我心意已决。”
离不念却道:“我知道。你的心结无法解开,唯一破解之法,就是杀了卿兰修。若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
怀上灭族仇人的孩子,离不念想,若是她的话,也会厌恶到想杀死这个孩子。
而且她能感受到,睨睨没有在说谎。
她的身体是真的好不起来了,而且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那孩子也在夺取母体的生命力滋养自身。
睨睨对离不念虚弱地笑了笑。
她久违地露出稚气地神情:“谢谢你。”
离不念冷静想到,只是当下,要如何让睨睨有能力杀了卿兰修呢?
忽的,结界里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傲慢和漫不经心:“睨睨,你为了杀卿兰修,能付出什么代价呢?”
睨睨怔了怔,随后立刻比划,跪在地上。
离不念听见她心中哀切的声音。
她说,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对方没有再回答,只是离不念手腕上的小黑蛇,忽的用尾巴尖拍她一下,随后吐出一团幽蓝色灵火。
那灵火,坠落在地上,随后火焰熄灭,当啷一声,掉出一个什么东西。
离不念将那东西拾起,这才看见,这是一把通体透明幽蓝的短剑。
触手生寒,砭骨如三九天的冰。
离不念诧异道:“冰魄剑。”
这东西,竟然在微生瑶手里?
果然,微生瑶也是打算让睨睨杀了卿兰修的。
只是为何——
为何会用冰魄剑?
分明有许多一击必杀之物,他偏偏选中了冰魄剑,可是有什么缘由吗?
就在她要将冰魄剑交给睨睨时,忽的,她手腕一痛,冰魄剑掉在了地上。
离不念感受到附着在冰魄剑上,深重的执念。
带着浓重的恨意,不平,还有......委屈。
离不念甚至感受到了,滚烫的眼泪。
她迷迷糊糊想,微生瑶这样的人,也会觉得委屈吗?
她本来以为,他这样行事恣睢,任意随心的人,不会因为世人的看法觉得委屈的。
原来,他也曾觉得冤屈不平过吗?
那时候,可有人替他说话,替他翻案......
离不念听见微生瑶冷冰冰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玩世不恭的笑意:“用这把冰魄剑,刺入他的胸膛,冰魄剑,只有一次机会。”
离不念将冰魄剑,捡起来递给了睨睨。
睨睨如获至宝,眼泪大滴大滴滴落:“谢谢,谢谢......”
离不念心中钝痛,只是伸手,抚了抚睨睨的肩膀,想了想,随后将自己身侧的白色瓷瓶拿出来。
那里头是微生瑶给她的阳元丹。
睨睨如今的情况,已经是需要吊着命了。
她对睨睨道:“我每日来给你送一颗,你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告诉我。”
睨睨接过阳元丹,纤长的眼睫一眨,一滴眼泪又落在了冰魄剑上。
离不念忍不住道:“睨睨,冰魄剑,可以给我看一看吗?”
睨睨十分信任她,将冰魄剑递给了她。
离不念的手指,顺着冰魄剑的剑锋一路向下,冰魄剑剑身上,有着淡淡的血腥气。
这是谁的血呢?
离不念头颅一痛,随后下意识弯腰,手中却没有放开冰魄剑。
她终于看见了。
漫天的大雪纷飞。
少年紧闭着双眼,铁链从他的琵琶骨处穿过。
寒风呼啸,裹挟着无妄深渊之下的狱火灰烬,扑面而来。
“微生瑶,你可知罪?”
伴随这一声质问,少年睁开一双华光璀璨的眼睛,冷笑道。
“我没有。”
身上的血已经成了冰,他却再次重复,看向行刑人:“我没有杀人。”
“他们不是我杀的。”
离不念看着他瘦削的下颌,凌乱的头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肌肤,他却依旧没有低头。
“狡辩。”行刑人也很平静,“看来你是不下黄泉,不死心。”
因为极致的寒冷,微生瑶的眼底染上更深的红。
一时间,离不念甚至以为他是不是会在下一秒,掉下一滴眼泪来。
而他没有,他没有哭,只是平静地望向另一边:“左临渊,你再说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
离不念看见一旁身着白衣,冷眼旁观的少年。
少年左临渊眼窝还是红的,瘦削而儒雅,像是哭了许多次,如今闻言,又落下一滴泪来:“阿瑶,你不要逼我。”
“你我虽是挚友,可那是几十条人命啊。”左临渊浑身颤抖,像是要哭死过去,“我.....我说不了谎。”
“说不了谎......”微生瑶笑了笑,“好,说不了谎。”
他闭上眼睛,像是彻底厌烦了这一切,仰起头:“我没有做的事情,我不会承认。”
“入听剑阁以来,我从未心生邪念,从未伤人。”
“如今你们要处置我,我任由你们处置。”
他们要杀他,给他安上千万个罪行也无妨。
日光透过冰魄剑,照在他眼底。
十字钉,钉在他双肩,让他不能逃离。
他就这样咬牙,看着冰魄剑穿过他的皮肉,干净利落地挑断他的手筋脚筋。
在剧痛中,他甚至也睁着眼,死死看着行刑人。
那行刑人,对他悲悯又温柔地一笑:“微生瑶,承认了,不就好了?”
“若是你真的无罪,为什么会潜逃三年?”
“你天生就不是个好东西,怎么能遇到好人,就变好呢?”他垂首,在微生瑶耳畔笑道,“不过也好,那老头子一直不肯让权,还护着你......”
“如今,你亲手杀了他和那些愚蠢的被你蒙蔽的那群傻孩子。”卿兰修带着凝固鲜血的手,轻轻剜出他的一颗金丹,“也是好事。”
卿兰修笑了。
他将金丹就这样丢在雪里,靴子一点点碾碎了它。
少年脸上总算多了情绪:“我师父呢?”
“做戏自然做全套。”卿兰修莞尔,“你天生的邪魔,怎么还装天真?”
“你师父怎样了......”卿兰修眼底笑意不减,“你走了之后,我让人伪装成你,那老头子一直以来戒心很强,我如何下套他都不进去,结果一听是你,他便出手了。”
“万兽潮汹涌,他掉进去,应该直接被吃了,没什么痛苦。”卿兰修顿了顿,随后道,“不过他死前,恐怕都以为是你真的入魔,把他杀了呢。”
少年猛地起身,十字钉几乎要把他撕裂成两半,他满口的鲜血,如暴怒的猛兽撞击笼子自伤:“你胡说......”
“我杀了你.....”
卿兰修摇摇头,看着咫尺之遥发疯却无法伤害他分毫的魔物,伸出手,“砰”一声,将他的脑袋按在了刑台上:“嘘。”
“微生瑶,世界上所有相信你的人,已经死了。”他声音依旧温柔,残酷地笑着,“这就是你抢了你不该得到的东西的代价啊。”
“他们只要不相信你,他们都不会死的。”
“是你害死了他们。”
少年一双剔透的眼眸,猫一般大而亮的眼眸里,倒映这死寂的天穹。
离不念望进那双眼睛里,心中全是骇然苍凉。
冰魄剑手起剑落,他的手脚俱废。
围观行刑的人,都不忍再看。
左临渊走过来,想和他做最后的告别。
离不念看见左临渊眼中除了泪水虚伪,还有笑意真切。
他于他耳侧道:“微生瑶,你不是修魔骨吗?”
离不念遍体生寒。
左临渊对他说。
那你就一直活下去吧。
微生瑶就这样,坠入了无边狱火中。
离不念想伸手抓住他,却只来来得及看见,他被火焰吞噬的一张惨白的脸。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
分明委屈,分明都要流泪,可无泪可流,只是平静望着世间的眼睛。
而被火焰吞没的最后一刻,他最后的表情,染上狱火的余烬,衣角都被火焰席卷,成了无数飞灰的一抹。
他竟笑了。
那样苍凉的笑。
离不念几乎不敢多看一眼。
再睁开眼,手中的冰魄剑依旧冰冷,上头残留的血迹,像是冰封万里永不为人所知的冤屈。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哪怕有人知道,也不会再信了。
他踏上了那样一条,孤独的路。
在漫长的时间,近乎永生的痛苦着,等着某天被人杀死,或者完成了复仇后,自毁。
离不念恍惚地将冰魄剑还给了睨睨。
睨睨不明白她的神情为何发生如此巨变,有些不安:“你不想我杀了卿兰修吗?”
然而离不念回答得快而坚定。
“当然要杀了他。”她温软的声音如今十分森冷。
“他无论如何,都是个该死的人。”离不念平静道,“于我们而言。”
哪怕日后相里明月恨她,她也觉得卿兰修该死。
于灵猊族,于微生瑶,于她,于听剑阁死去的微生瑶的同门——
卿兰修,就算凄惨死去,也无法赎罪。
卿兰修也一定要死在冰魄剑下。
那是他需要偿还的罪。
念念: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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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冰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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