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离不念和谈霁对坐，垂着眸，伸手逗弄手腕上悠悠闲闲盘着的小红蛇。
天气渐渐热起来，小红蛇越发粘人，贴着她手腕冰冰凉凉，很是舒服。
谈霁看着她逗弄小红蛇时不自觉翘起来的嘴角，也不由轻轻笑了一声：“念念，我还没有仔细问过你，这条小红蛇是从何处来的？”
离不念掀起眼帘看他，确认他这次不是在盘问，才松弛下来答道：“院子里捡的，它受伤了，我将它带回了屋子里。”
离不念看不见谈霁衣袖下的手轻轻收紧。
谈霁不动声色看着那条小红蛇，笑了笑：“是么，那还挺巧的。”
“是啊，”离不念淡淡道，“缘分。”
“缘分”二字，落在谈霁耳朵里，分外刺耳。
他伸出手，捻了捻耳垂上的红色耳坠，忽的觉得自己可笑。
为什么一切都好像是他偷来的。
他分明已经是死人了，为何心中还会有酸涩之感。
他没有再瞒着离不念自己的心思，那日，他们出了宫之后，他便吩咐手底下的人，将所有聘礼全都放到了离不念的院子里。
离不念没有揭穿他，没有问为什么这些东西早已经准备好。
她只是对他说：“二哥哥，你知道我并不喜欢你。”
谈霁的眼睫垂下，遮住里面所有的思绪，他“嗯”了一声，随后含笑道：“你就当帮我，我并不想娶公主，如果你哪天想走了，随时可以假死离开。”
他知道离不念很难拒绝，毕竟他为她抗旨，险些身陷囹圄。
“你没有同意，我不会对你如何。念念，我并非君子，但也不是野兽。”他低声恳切道，“就帮我这一次。”
那时候离不念对着窗外郁郁葱葱的竹叶影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出了神。
半晌，她低声道：“好。”
“那我若是想走，你不能拦我。”她补充道。
谈霁早已腐朽的心，好像在泥土里被蚂蚁啃食，他没有立刻同意，而是问道：“为什么？”
离不念没有看他，而是看向更远的竹林深处。
“我感觉，我必须要出去找一个人。”她皱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必须要找到他。”
“是谁？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找。”谈霁否定了心中那个立刻出现的答案，依旧温柔笑着问她。
离不念垂首：“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也不记得他的声音。”
“念念，”谈霁松了一口气，“那或许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离不念一瞬间攥紧了窗棂，她坚定地摇摇头。
“不。”
“他是很重要的，不可以被忘记的人。”
“我感觉，世界上所有人忘记他，我也不能忘记他。”
“我如果忘记他，他可能就会真的消失了。”
谈霁的笑紧绷在脸上，他轻轻伸手去拍离不念的肩头安抚：“都想不起来了，也还是很重要的人吗？”
离不念摇摇头，避开他的手：“我很快，就会想起来。”
这句话说得谈霁突然有了要失去她的实感，他已经条件反射地去反复确认手上的红线依旧存在。
看到红线存在，他松了口气。
他开口道：“在你想起来之前，我们还有一场婚礼——虽然是假的。”
“但是，或许你会想要一些新的首饰？”他笑了笑，“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过家家酒，你总是喜欢用草叶编手镯，耳环，还有花环......”
提起年少时，离不念总能对他少些防备，她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情，也是莞尔：“那时候我插着满头的花，去小溪照镜子，结果不小心掉下去了，还是你把我捞起来的。”
"走吧，"谈霁俯身，去牵她的手，“今天二哥哥带你去买真的，你爱照多长时间镜子，便能照多长时间。”
离不念并不喜欢首饰，但是看着谈霁开心的表情，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这才有了二人如今在马车上找不到什么别的话说的现在。
她没什么太想和谈霁聊的，谈霁总爱和她聊小时候，聊多了，渐渐的她也察觉到他刻意避开了她失去记忆的那一部分，于是她转过身，枕着马车窗向外看，也不逗弄小蛇了，心想，到底是什么时候谈霁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她觉得谈霁本应该没有这么喜欢自己才对，现在谈霁对她，更像是一种“念”——所谓执念。
她突发奇想，执念，也是可以化解的一种念力吗？
这一瞬间，仿佛什么久远的记忆如同风暴一样席卷而来，越过脑境，只带来刹那的暴雷。
念力——
她屏住呼吸，伸出手，对着阳光张开手掌。
手心的一朵青莲，伴随着谈霁身上深重的“念”，霎那间化为红色莲华。
离不念正要伸手触碰，那莲华竟燃烧起来，在掌心华为了黑色的灰烬。
这不是我的念力，但它受我呼唤而来。
离不念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的书......”她喃喃道。
“念念，你在看什么？”谈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回过头，看到谈霁苍白的一张脸。
好奇怪，她想，他身上的念，是死的。
谈霁从未看到过离不念这样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种探究的，好像要看到他身体的深处——
乃至早已腐朽的灵魂骨殖。
谈霁第一次如此迅速地避开了那双洞察的眼睛。
离不念压下了心中的疑虑，对他莞尔一笑：“没什么，只是想着天气这样好，为何你不拉开车帘看看。”
谈霁闻言，深深看了离不念一眼，随后道：“我不喜欢这样的阳光。”
连城见雪说过，他最近不能站在日光下，否则身体会腐坏得更快。
话音刚落，马车停下，外头的阿瑶掀开车帘一角，对离不念笑嘻嘻道：“大人，夫人，咱们到了。”
离不念下车后，谈霁才撑着伞下车。
离不念好奇地打量那把伞：“谈霁，你怎么还打伞？今日太阳并不毒辣......”
“这把伞，长得好特别。”她伸手想去触碰一下，却被谈霁躲开。
谈霁笑了笑：“这是我去山上祈福时，一位师父送给我的。”
“寺庙里的伞吗？”离不念若有所思。
这把伞的伞骨上坠着几枚小小的铜钱，伞面上还绘着几朵艳丽颓靡的花朵。
离不念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再多问，只想着早点买完首饰，早点回去看那本自己压箱底的念力书。
她不能只想不做，想要找回过去的记忆，看看那本书，或许能有帮助。
这样想着，她的脚步也轻快不少，极为迅速地挑选了几个耳饰手镯，便准备打道回府。
然而就在此时，她的目光落在了一点红色上。
那是一条红宝石指链。
她莫名被那昳丽的红色吸引，伸手去将它捉了起来，戴在了手指上。
奇怪，刚好合适。
“喜欢这个戒指？”谈霁轻声询问。
她抬眼，看到谈霁耳侧微微摇晃的红色耳坠，心中一松：“没什么，就是看看。”
她将那指链放了回去。
谈霁看着她买的所有东西里几乎都带着红宝石，压下心中的不悦。
“这些就当做你帮我躲开和永昌联姻的感谢礼物，”谈霁温和一笑，“你不必说什么要还给我之类的话，它们都是你的。”
看她要拒绝，谈霁又立刻道：“不要想着拒绝我，你帮我的比这些贵重多了。”
见她还是欲言又止，谈霁只能又补充一句：“你不是还想着去找人吗，身上一点盘缠都没有，之后怎么去找你要找的人。”
这句话有奇效，离不念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多谢。”
见她从善如流，谈霁苦笑：“原以为近日我们相处以来，已经重回儿时情分，你却总是这样推拒。”
离不念看着他，眼神很清澈：“二哥哥，我没有问你的，你也不要问我，好不好？”
谈霁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然而离不念已经退回了所有的首饰，诚恳对他道：“二哥哥，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谈霁衣袖下的手轻轻收紧。
野兽一样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回荡。
“都是假的。”
“红线，是假的。”
“她对你并无真心。”
“......”
“吃了她！”
他闷声喘息着，脑子逐渐被这个声音占据。
“吃了她！吃了她！吃了她！”
“莲心啊，是莲心！”
“吃了她！活下去！所有的心愿，所有的执念，你的寿命......”
谈霁睁大了眼睛——
“二哥哥！谈霁！”熟悉的声音将他唤醒。
他像是溺水的人一般抓住自己最后的人性。
离不念被他死死抱在了怀中，她察觉到他不对劲，一直在哆嗦。
他之前从未冒犯过她，更别说这样抱着，离不念没有立刻推开他，只是伸出手拍拍他的后背：“你怎么了？”
谈霁好半天都没能平复下来，他努力驱赶自己脑海里的声音：“念念，念念，叫醒我。”
离不念察觉到他似乎在做什么痛苦的抗争：“我在，我一直是你的朋友，你别怕。”
他的伞坠落在地上，铜钱丁零当啷作响，离不念头皮一凉，奇怪的画面在脑海里闪过。
白发的，撑伞的，妖异笑容的——
她恍若隔世一般念出那个名字：“连城，见雪？”
这一声呼唤甚至胜过了她呼唤谈霁的名字，谈霁几乎是立刻弹起来，死死看着她，像是见了鬼。
离不念除了这个名字之外，其他的全都想不起来，她呆呆站在原地，伸手去触碰谈霁的红色耳坠。
熟悉的触感让她心安下来，避开了强烈的恐惧。
谈霁见状，哑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
夜色低垂，床上的少女已经熟睡。
一个影子，踩着月色和倒影而来，轻得像猫。
他并没有进入她的房间，只是站在门口远远看着她熟睡的侧影。
微生瑶静静看着，听着她的呼吸声。
风声，月色，竹影，她所在之处。
他根本不敢靠近，生怕惊醒了她的梦，亦或者，惊醒了自己的梦。
于是他倚靠在了门外，坐在了地上，隔着一道墙，仰起头，看着银白的月，穿梭的云雾。
胸口的伤口开裂了.....
他坐好，等待着自己的身体重造一般的恢复功能，随后从怀中掏出那枚委托无序城工匠打造的戒指，那上面有一颗来自他胸腔深处的红宝石。
从此，身心相随。
生为你生，死为你死，无人可以越过我的“心”伤害你。
他并没有防御法器，也从来没想过要防御什么，他曾拥有过所有最好的东西，那些爱重，那些期望，都在这枚戒指里——所有防御法器的法阵密密麻麻烙印篆刻在戒指每一处细小的花纹里。
他没有可以用来祝福的灵力，只有用于诅咒的魔气，于是他换了个思路，学着她当初诅咒自己那样诅咒她。
所幸他的诅咒生效了。
诅咒她不可被魔气侵袭，不可被灵力伤害，这样的诅咒缠绕在戒指上，永不会消散。
天一点点亮起来，他甩了甩头上的露水，轻轻将戒指放在了门边。
小蛇溜出来，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它并不会说话，只能目送他离开的背影。
微生瑶望着即将消失的明月，随后收回了视线，魔气飘荡之中，他最后看了一眼她所在的方向。
“再见了。”他轻声道。
“念念。”
一瞬间，蝴蝶花纹爬满他的面庞瞳孔，他没有再说话，口腔里还是熟悉的血腥味。
下一次听到我的名字，会是死讯吗？
他漫无目的地想到。
那还是永远不要再听到我的名字吧。
不要想起我。
忘记我。
花朵的尖刺刺痛模糊的真心字句，悲泣一般的蝴蝶振翅欲飞，带着支离破碎无人知晓的心愿。
“可不可以.....不要忘记我。”
离不念猛地睁开了眼睛，坐起了身子。
天已经亮了。
她恍惚看着窗外的竹林，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手指一动，触碰到什么凉凉的东西。
她垂眸看去——
那是一枚镶嵌着殷红宝石的戒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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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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