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又起了风,吹皱长江水岸,掀起层层潮湿水汽,被暑热蒸得闷热,难以喘息。
地牢之中这会儿只剩下了虞家人。
一行人在地宫生熬了几日,皆是面色憔悴发枯,了无生气。
虞荷月担忧地在地牢中踱步,“今日相爷差人把嬷嬷叫走,怎么还没有回来?”
聂氏这会儿也心中发憷,今早叫走了含巧,午后又请走了她身边的两个嬷嬷。
“我估摸着是找到你阿姊了……或许是,先叫下人去打扫收拾咱们的新住处?”
虞荷月闻言,“找到阿姊了啊?”
“都丢了几日,冷不丁找到,谁知道她……”聂氏话还没说完,地宫入口传来沉重的开门声响。
这一声,让地宫内的人接连起身。
地宫外丝雨如雾。
虞晟瞧见楚御从地宫外走来,他身上沾着凉丝丝的雨水气息,眼尾发梢沁着玉珠水雾,让他轮廓更显柔和。
虞晟这回儿拘谨起来,再不敢像上次那般与他亲近,恭恭敬敬地行礼,称呼也换了,“相爷。”
不论如何,其他人都出去了,楚御不可能无缘无故把他们关在这里。
虞晟思前想后明白过来,定是因为他们落下杳杳的事。
惹到了楚御。
这温润公子面上不显,但手段让人极其难受。
地宫阴冷,他与夫人上了点年纪,呆了两日就浑身酸疼。
何况还有些蛇虫鼠蚁,可能都带疫病,一家人几乎几夜殚精竭虑,没睡一个整觉。
楚御照旧行礼,依然喊得亲近,“妇公受苦,这阵子外面情况不定,为了家里人的安全,谅解小婿将妇公一家藏在这里。”
这让虞晟很是惶恐,“我们自然知道相爷苦心,这几日相爷操劳了。”
虞晟踟蹰着,“可是找到杳杳了。”
“杳杳一切都好,正等着与您一家团聚。”
虞晟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聂氏走上前笑道,“我就说杳杳这孩子吉人自有天相,定是会没事的。”
楚御示意,“是啊,眼下外面安全了,特来请妇公一家出去,还有些赠礼请妇公查看。”
楚御的随侍走上前,将三个木盒分别呈到虞晟和聂氏面前。
聂氏喜笑颜开地接过,“日后我们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啊!”
盒子打开,里面是含巧的项上人头!
剩余两个分别是聂氏身边的两个管事嬷嬷。
聂氏吓得浑身发软,惊惧地扔掉盒子。
那颗人头从盒子里掉出来,咕噜咕噜地又滚到她脚边,惊得聂氏一阵一阵尖叫。
虞荷月忙扶住母亲。
楚御玉润清浅的声音响起,“别怕。”
虞晟脸色惨白,“相爷!”
“此事,都是奴才的错,”楚御看上去是在帮他们转圜,却字字句句见血,“小婿擅自做主,帮妇公一家处置了一些不长眼的奴才,也免得妇公费神,算作赠礼。”
聂氏高呼着,“这,这是我的当家女使,为何……”
“小婿问过含巧,有些关于杳杳不切实的虚言是从外姑当家女使口中传出的。”楚御刻意加重了“当家女使”几个字,“想必是下人不长眼,与外姑无关。”
“便是沦落到外姑手里,外姑也定会这般惩处,是吧。”
聂氏一听就直到他说的那虚言是什么虚言,顿时一阵心虚,只能顺着楚御的话说,“是,是,还好相爷有所察觉,我都不知道。”
“为补偿外姑,小婿还你们几个当家女使,都是懂规矩知礼的,用着放心。”
聂氏唇角抽动,忙不迭地道谢。
楚御正要出去,又回身,“哦对了。”
“为了妇公一家,此番与外人说起,就是杳杳从未走失,除我以外,没接触过任何人。”
“若是还有莫须有的传言出去,毁的是整个虞家的安危。”
虞晟连忙答应着,“明白相爷良苦用心。”
楚御点头,“那走吧。”
虞晟和聂氏浑身紧绷,直到踏出地宫之后才仿佛再度活了过来。
虞绾音在禁苑里呆了一整日。
禁苑算是这片宅院里面最适合消暑的一处,四下清清凉凉很是舒适。
晚间和风细雨,将花丛草木气息吹进房门,虞绾音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悍匪之王。
虞绾音心下发憷。
尤其是这几日山上寨子里一直准备大婚礼的用度。
连屋子都重新弄好了,寨子四面都是红灯笼。
虞绾音曾说也不必这般隆重,但他们都说到底是一桩喜事,不能不隆重。
眼下她被带回来……
愧疚是一层。
若说是从前,虞绾音难以想象自己会对一群土匪感到愧疚。
但现在,她反倒觉得,那群人也还挺好的。
除此之外。
虞绾音不好细想戎肆在街巷里找人找不见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但她清楚得记得,头一夜,戎肆是怎么对待寨子里叛徒的。
那手起刀落,见血封喉的狠劲倒是与土匪的名号相符。
她这算是叛徒吗?
就是跟他的仇人走了而已……
还隐瞒了他仇人未婚妻的身份,答应跟他。
又在与他成婚前夕,跟他仇人走了。
“……”
似乎不像无辜的样子。
虞绾音懊恼地叹了一口气。
她总是差点运气。
眼下只能祈祷他们不会找到自己。
不过好在明日就回上安了,上安江陵之间数百里。
她应当暂时是安全的。
虞绾音出神地看着窗外树梢枝丫上挂着细雨帘幕。
原本寂静的禁苑里,有人进来就显得不那么安静。
但虞绾音没听见,或许是没在意。
青颂从屋外回廊端着补膳进来,远远地看见虞绾音坐在窗口。
那娇颜薄透,冰肌玉骨,倚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只看得人出神。
青颂回过神来叫她,“姑娘,该用晚膳了。”
虞绾音闻声起身,这才注意到院子里的动静,“有人来了吗?”
“是相爷把令尊接回来与姑娘团聚。”
虞绾音极轻的“哦”了一声,好似对于他们回来没什么兴致。
“姑娘要去看看吗?”
“不去了。”虞绾音坐在桌前,“若是有人来问,就说我身体不适先就寝了。”
青颂了然地点点头。
虞晟安顿下来,必定是要叫虞绾音来堂前看看,前去请人时便得了这么个消息,扑了空。
虞晟一直沉默着不言语。
反倒是被聂氏听出来别的意思,“身体不适?如何身体不适?”
下人解释,“听说是今日刚回来,舟车劳顿。”
聂氏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被虞晟打断,“别胡说八道了,今日相爷教训得还不够吗?”
“能好好回来就是了,别的就当是她从未走失过。”
聂氏不甘心,“你吵我做什么。我不过是关心孩子,到底是咱自己家的,真要有个什么,我作为主母不得知道吗。你一个男人关心不得女儿,我不得关心她?”
虞晟发觉自己反应过大,连忙道,“夫人别恼,是我今日一直心神不宁,误解夫人了。”
虞晟与她说着,“相爷的话已经很明白了,他不希望府中传出任何不利于杳杳的话。”
聂氏眉眼微动,“我是断然不希望有这种话,若是下人嘴碎,我们如何管得住。”
“今日不就是告诉咱们管不住的后果了吗?”虞晟思量着,“估摸着相爷如日中天,若是杳杳出事,于他的风言风语也多,若还是咱自己传出去的,他难免生气。”
聂氏踟蹰着,“那这婚事……”
“按相爷安排,他心中必定有数。”
聂氏垂眸,拿了一会儿腔调也松缓下来。
她那点心思,一直没让虞晟知道。
要说虞晟从前对这个女儿还是上心的。
毕竟长得像极了他早亡的发妻。
越是这般,聂氏心里越有一根刺。
她没见过他的亡妻,但仅看虞绾音就知道那是如何的绝色佳人。
只可惜红颜命薄,难于生产亡故,连虞绾音也受了影响体弱。
不过男人嘛,既取了续弦又谈什么钟情,仅凭颜色看久了也就那样。
她给他添了一双儿女,虞晟忙着他们这个家,哪里还记得什么亡妻之女。
虞绾音性子又沉静,鲜少被注意到。
坏就坏在。
一日王公之宴,被那时尚且在世的姜侯瞧见,拿这朵美人花做了首诗。
虞绾音霎时名声大噪,王公贵族趋之若鹜。
原本聂氏想给女儿定门好婚事,可谁来了都问虞绾音。
还有人提及虞晟亡妻,令人生厌。
她即便容貌不如,其他又比他亡妻差了哪里。
这世间男人都虚浮得很,她就是要踩着别人往上爬。
否则也不会来做难做的续弦。
她的儿女也是。
最起码,那场噩梦中的下场,决不能重现。
聂氏晚间去了虞荷月的屋子一趟。
虞荷月正在屋子里收拾东西,见母亲来了起身上前,“阿母。”
聂氏抬手示意她坐下,虞荷月便乖乖入座。
聂氏瞧着自家女儿的模样,想起自己的那个梦境,愈发不甘,“他们的婚事眼下看来是不会有变数了。”
虞荷月安静片刻,想着今日楚御为护虞绾音名声灭口一事,“看来相爷当真是喜欢阿姊。”
“喜欢,不过是喜欢她那张脸。”聂氏声音发沉,“这般喜欢能得几时好。”
虞荷月默了片刻,她的确倾心楚御。
那般清贵公子何人不喜,有时也会嫉妒阿姊怎么就能这般被护着,可若说容色,她的确比不上阿姊。
“女儿可以看看别的人家。”
“不行!”聂氏乍然出声否决,“郢州如今没什么像样的好儿郎,连王族都极其中庸,说不准不日就将倾覆!”
虞荷月被母亲吓了一跳,一时没敢出声。
聂氏直勾勾地盯着她,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虞荷月被几个北蚩将领抢走的样子,“你若嫁给无用之辈,日后摆脱不过一个阶下囚的身份!”
“都不如相爷胜算大!”
虞荷月轻轻蹙眉,“可如今相爷要与阿姊成婚了。”
聂氏思忖着,“你阿姊身体不好,说不准,与她母亲一般不利生养。”
一般官员若妻子不能生养,要么休弃,要么纳妾。
总不会守着她一个人。
除此之外,当朝嫁女有时还有一个习俗,有权有势的人家会将妻妹一并带去做滕妾。
若虞绾音不好生养,那妻妹是最好的选择。
虞荷月明白母亲的意思,她虽然也喜欢楚御,“但我不愿做妾室。”
若说从前,聂氏也不会想要送女儿去做妾,“我是商户女出身,这续弦已是最好的,你要选人选前程,不要看当下得失。”
当年她给虞晟做续弦的时候,虞晟还只是四品,谁能料到日后位列三公,“若说相爷日后权势滔天,做妾又有何不可。”
那场噩梦里的场景不断地刺激着她,半数朝官在路上沦为囚徒。
生得漂亮的姑娘就被敌人拉去做军妓,嫁给这群废物有什么用处。
聂氏斥责道,“太平年间才有人在意妻妾名分,乱世之中,重要的是争抢。”
倘若王朝存续都是问题,做中庸者妻死,还是做精明者妾活。
很好选择。
聂氏斟酌着,抓住虞荷月的手,“旁的不论,你给我记住了,你当下要务就是想办法抱住相爷这棵大树。”
“即便是做妾,日后也有的是机会扶成正妻。”
“以你的本事,怕还争不过你阿姊吗?”
*
次日清早巡游队伍准备收拾启程。
姜王将众人召集在行宫大殿上,听众臣清查齐仲谋逆的余毒。
姜王才继位,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一面听一面打哈欠,浑然不在意。
偶尔发表自己的见解,“如此凶险之时本王还能逆转局势,让舅舅败落,说明本王命好,我国运亨通。”
一旁不少臣子跟着奉承。
还是有人听不下去,上前禀明,“王上,虽是如此,但隔日搜查齐仲屋舍时,发现了一双断手。”
“断手?”姜王拧眉,敷衍问道,“谁的?打杀不是常见断手断脚的吗?”
楚御跟着解释,“据查,断手应当来源于失踪已久的齐仲之子,有人将齐仲之子挟持报复。”
姜王不解,“所以呢?”
“齐仲身边原本毫无军火,突然举兵开火,显然是受了谁的帮衬。后半夜火力不足而无人配合援助,接着齐仲之子被人挟持,出现了断手。臣猜测是齐仲与协助之人内部出了嫌隙,没有谈拢。”
“但其作案手段,很像是民间匪贼。”
姜王还是不懂,“区区匪贼,何足为惧,他们这不也是输了吗。”
楚御耐着性子,“民间匪患横生,这才是关键所在。”
“若非如此多的匪患,那此番谋逆也不会发生,臣以为……”
“楚卿,”姜王又打了个哈欠,“一群草民小儿何须让本王费神,这等废话以后就不要说了。”
楚御噤声。
姜王看向下面,“还有事吗,没事咱们赶紧回上安。这鬼地方本王真是呆够了。”
无人再说话。
姜王顺理成章地散了众人,叫他们启程。
还不忘提醒身边的宦官,“日前收那个舞姬,送到本王的车上来。”
楚御忽而轻笑。
他真是犯蠢,对这等王族,不需要提有用的政见。
只需看着他们自取灭亡。
随侍见楚御出来,跟上前,“王上批了我们去剿匪吗?”
楚御走出去,扔下一句,“歇着吧。”
队伍当日启程,浩浩荡荡出了城。
戎肆坐在高山之上,咬着一根柠檬草,远远看着那缓慢移动的队伍。
大抵是看烦了,眼尾余光瞄上一旁飞过来的大雁。
戎肆起身,摸出箭篓一枚箭羽,搭箭拉弓。
宗承骑马上山找到他才翻身下马。
他走上前,发觉从戎肆的视角能看见那边行进的队伍。
宗承犹豫了,到底是一件大事,他不得不开口,“主……”
戎肆没应,只专心致志地瞄准。
宗承继续道,“如今郢州上安,早就没有了太官令一职。”
戎肆剑眉拧紧,琥珀幽瞳深处浸了层灰墨。
他的箭羽应声飞出,正中天边盘旋的雁身。
一声孤寂长鸣。
飞雁重重落地,好巧不巧砸在了虞绾音所在的马车前端。
虞绾音惊了一下,坐在车中询问发生了什么。
青颂才忙说是有人猎雁,不小心砸到了这边。
虞绾音了然,正没当回事,忽然间反应过来什么,异样的战栗席卷全身!
她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掀帘子看外面,却在指尖触碰到帘幕时生生顿住。
猎雁需要极高的狩猎本领和能力。
而这样一箭封喉的人,迄今为止她只见过……
高山上,戎肆随手擦干净弓箭,无声冷笑,“原来是只小狐狸。”
宗承隐约感觉到那笑里掺了阴冷。
也是,大婚喜帐都准备好了。
结果被耍了一道,亏得那般周全地准备……
宗承动了动唇,最后还是决定先不给主子添火。
到底人跑了,主子有火也没办法泄,真惹毛了他,倒霉的还是他们。
宗承自然而然地换个事情转移这般危险性,“还有件事,有人送信,想要谈生意。”
“谁?”
“北蚩边境将领。”
戎肆这才看向宗承,“胡人?”
即便是宗承也知道,这单生意不同寻常。
北蚩边境将领开始要军火,对准是郢州,那说明郢州不日将危亡。
“是,他们说等入关,条件随咱们开。”
“滚蛋。”戎肆清楚,“胡人打进来能有我什么好处。”
戎肆前些年的营生,只跟一些他熟悉的州郡来往,这些州郡普遍都是为了自保。
他们不卖用于进攻的军火,因此生意做得小。
只不过前两年,西边一小国靠他的军火,扛住了入侵,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许多人便知道了他的名号,生意才大起来。
找过来的人多,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比如这个。
但即便他这单生意不做。
北蚩起了这个心思就说明,他们不论如何都有办法搞到军火,打进郢州。
郢州被攻陷这事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戎肆盯着远处的行进队伍,这群王公贵族多半还不知道。
他咬着柠檬草回身上马,“走,跟我去看看热闹。”
宗承没懂,“去哪?”
“上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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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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