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疯狂的尖叫就像被活埋之人在生与死的边界做着最后的挣扎。
玖佚闻声望去，在人鱼族的队伍最后见到了那天偷他东西的小人鱼。
雨中，他被关在铁笼里，指尖剐蹭抓挠着木板，周围两个巫医正在艰难地给他残缺的鱼尾缝针、又从他胳膊上放出黑色的血。
洛伊克告诉他，他已经被彻底污染，无法化作人形，神志不清，被用铁链束缚，有巫医跟随他们船队，继续观察小人鱼，没有放弃。
“既然你那么想救他，就让他们试试。”
洛伊克刚才是这样说的。
玖佚心情很复杂，他知道这大概是洛伊克故意让他亲眼见证污染的恐怖。
即使洛伊克目的是恶劣的，但无论对他还是对小人鱼而言，这依然是个好消息，至少不是被彻底放弃。
他在他身上看到了新添的伤痕，在雨水里冲刷，在黑暗里湮灭。
恍然间，玖佚仿佛看到了那个梦里孤立的背影。
他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感觉一切都糟糕透顶。
这两天玖佚非常努力让自己忘掉那晚的梦境，可他的脑袋就像跟自己作对一样，越想忘记，就越不可遏制地去想象，想象他有没有服用暗幽草，有没有再受伤。
玖佚的理智已不断劝告自己，只是个梦。
按照他大致的计算，五天的昏迷他应该在梦里度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实在有些夸张，再多待一段时间，说不定他会直接迷失在那过于真实的梦境里。
刚醒来时，因为现实洛伊克的行为完全扰乱了他的注意，才让他当时没有太受梦的困扰。
但后来每当安静下来，梦中场景就总在眼前闪过，萦绕在他左右，如挥之不去的浓雾。
啪嗒、啪嗒。
雨水打湿了肩膀，潮湿的空气扑面带来沉闷的凉意，迫使玖佚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现实，那小人鱼眼神空洞，嘶吼完便呆愣地望着大海，状态显然很糟糕。
玖佚绷紧了下颌，心情复杂。
那污染究竟是什么？看起来真是……
除此以外，对于那只小人鱼他也有很多疑问，包括审判庭审问的内容，由于时间原因，洛伊克没有详细告诉他。
不过洛伊克现在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玖佚觉得如果自己再多嘴问一下，后果恐怕不堪设想，最后决定先减少存在感比较好，一切等上了船再说。
他握紧伞柄，瞟了眼在雨中泰然自若的男人。
没有遮挡，但也没有一丝脏污的雨水滴落在他身上。
洛伊克周围形成了一个特殊的透明隔膜，将雨水隔绝在外，黑暗中甚至泛起皎洁迷蒙的微光。
没有人能不为之奉作神明，上辈子的玖佚也一样被这样的表象欺骗……
现在只让人不爽。
玖佚心情复杂，移开了视线。
那个叫希光的人鱼族现在正站在玖佚左侧，他也跟着洛伊克。
玖佚余光注意到雨水打湿了那精美的绸缎礼服，勾勒出纤瘦的身形。
方才会议中，人鱼族始终希望希光能跟随洛伊克，于是在得知洛伊克缺个会做饭的人之后，终于还是找到借口把希光推到洛伊克身边。
这实在听起来可笑，洛伊克掌管那么大的教会，怎么可能会缺少一个做饭的随从？何况他知道，洛伊克根本不需要进食。
玖佚想不通，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人鱼族是为了在暮光教廷日益壮大的趋势下在教廷里安插自己的势力，希光就是这样一个被牺牲了自我的交易品。
想到这，玖佚感到有些无奈，撑着洛伊克丢给自己的伞默默向左侧偏移了一些，试图帮对方遮点雨。
希光一直没什么表情，在见玖佚给自己撑伞后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瞥了眼玖佚就收回目光，蓝绿色的眼睛弧度十分漂亮。
高冷、优雅，这是玖佚对希光的印象，不过看希光的穿着打扮，对方在人鱼族应该地位很高，这样的态度性格也可以理解。
对了，他们都是人鱼族，或许可以先打听一下。
玖佚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缓缓开口：
“你好，我叫玖佚，希光是你的全名吗？”
希光没有看他，只是非常轻地嗯了一声。
看样子他们人鱼族没有形成家族体系和专门的姓氏，那他们的名字恐怕是一代代延续重复的，希光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比较特殊。
玖佚想了想，继续问道：
“请问你认识后面那位小人鱼吗，他是你们的族人吧？”
“不认识。”
……
沉黑的天空仿佛被捅破的海底深渊，水流倾泻而下，抽打在木甲板上，炸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一声断裂般的巨响划破雨幕，抬眼望去，远处海平面浓雾中一根根粗壮□□的桅杆刺破浓雾，在狂风怒吼中驶向他们所在的码头。
夜晚的海水成了墨色，汹涌波涛倒映出无数幽灵船上的青色烛火。
那是永恒不灭的亡魂之火。
幽灵船是阿纳加海岸行驶速度最快的诅咒之船，可以在海底航行，也只有幽灵船能在这样的天气启航。
因为阿纳加的污染，为了安全，人鱼族没有直接下水，一群人浩浩荡荡全部上了这艘船，当然他们的队伍里远不止人鱼族，还有其他想要对抗海怪或污染的志愿者主动登船，为了找寻他们迷失在阿纳加的亲人或爱人。
海盗王埃文是这艘船的第十三任船长。
对于幽灵船的船长竟然是人族，玖佚有些意外。
难怪埃文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却号称有本事穿越大三角。
船上一个个奇形怪状的船员对他唯命是从，一看就已经彻底被驯服。
也难怪埃文不介意他的血族身份，因为平时就是跟一帮非人船员相处……
他们在风雨中登船后，埃文带着洛伊克和大祭司前往位于船腹的套房，有事情要商谈。
主甲板之下有四层船舱，最底层存放粮食和牲畜，接待贵宾的房间和船长室位于第二层中央偏后靠近船尾。
和甲板上那些**粗狂的风格不同，套房里的装饰陈旧中透着古朴庄严的华贵，即使那些装饰和家具都有些陈旧了，也依然能看出曾经的奢华。
玖佚和希光被安排在了同一间屋子，不用参与他们的讨论。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玖佚还是被洛伊克强行带在了身边。
有时候洛伊克的不正常还是有点用的，玖佚也很好奇他们打算接下来做什么。
船身随着外面的波荡摇晃，屋子里原本也在四处晃荡的家具却随着洛伊克的进入而静止下来，稳稳黏在地面上。
正中央的巨大赭红木桌为之拉开软椅，不过洛伊克并未落座。
埃文见状挑起眉，轻轻吹了个口哨。
幽灵船是有自己意识的“**船”，他还是第一次见幽灵船对一个外人展现出毕恭毕敬的样子，连他这个船长都没这待遇。
大祭司就在玖佚身后，玖佚总感觉这位老人鱼对自己意见很大，审视的目光一直到进入屋内开始谈论事宜才转移视线。
“洛伊克大人，这是我们人鱼族世代记录下来的，海神传达于我们的信息，海之泪如何使用亦在其中。”
与他们同行的拉斐手中出现了一个青铜制成的长方形盒子，他划破自己的指尖，向那个盒子中央篆刻的符文上滴了一滴血。
紧接着盒子便从中间打开，玖佚在角落里眯起眼，看到里面装着大约有30厘米高的琉璃竖瓶，里面封存着数不清的纸张，每一张都波如蝉翼。
比起人族的羊皮纸，那更像是海里某种柔软透明生物的隔膜，银蓝的液体充斥了这个透明的玻璃瓶，玖佚却注意到瓶身的边缘处有藻绿色的蜉蝣生物攀附其中。
人鱼族的秘密，竟然就藏在这样一个瓶子里，用血就能打开……
玖佚盯着那个瓶子，估摸着依照洛伊克的性格，就算人鱼族真的不同意交出海之泪的使用之法，这家伙大概也会直接明抢。
洛伊克接过瓶子，在大祭司震惊又不敢怒言的目光下轻松拔开了上面堵塞的瓶塞。
那一刻，瓶子里仿佛刮起了一场小型风暴，随着薄膜从瓶中流出，像拼图般相继融合，最后化作一张巨大的透明幕布，展露在洛伊克面前，上面写满幽蓝的人鱼古文，散发着微光。
洛伊克扫了几眼就收回目光，嘴里低喃：
“使用海之泪必须是海神认可的人鱼。”
大祭司此时终于收起震撼的表情，对洛伊克拱手弯腰道：
“是的洛伊克大人，所以那个血族不可能发挥出海之泪的作用。”
洛伊克却轻笑了一声：
“他获得海神认可了？”
那个他指的是希光。
话音落地，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大祭司脸上积压的皱纹正诉说着他的心虚。
起初没人能料到洛伊克居然懂人鱼族的语言，而且能使用他们人鱼族的物品。
只有玖佚完全不意外，因为他知道洛伊克能通过吞噬灵魂获得那些灵魂的记忆与力量。
当人鱼族向艾德蒙斯献上赎罪者的时候，就注定会输给洛伊克。
洛伊克毫不在意，代替大祭司回答了自己的质疑：
“能被海神认可的人鱼从新纪元开始，总共只出现过三位。你们献上来的人鱼没有获得海神的认可。”
是了，根本没有。
甚至人鱼族近五百年都再没有出现能得到海神认可的人鱼，海之泪无法发挥真正作用，便沦为了荣耀的象征物，即使是大祭司也只能从前人留下的卷宗中窥得往日海之泪这个神器的余威，曾经海神赐予人鱼族的荣光仿佛已成传说。
这些都在洛伊克眼前的幕布上有记载。
“但希光是曾经被认可的那位王的后代，他可以尝试，那个血族是必不可能，除非您告诉我，他也是一条人鱼！”
大祭司努力让自己站稳，挺起佝偻的脊梁，撑着拐杖低吼道，说完，船舱内又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
“噗，咳咳咳，哎哟不好意思，你们继续，继续。”
一旁的埃文突然被酒水呛到，举着酒壶摆了摆手，青铜面具下表情像是憋着什么，好在有面具遮挡。
他的视线和洛伊克不约而同都落在了窗边看水的玖佚身上。
只有大祭司冷哼一声，很是不屑。
玖佚眼皮一跳，不知所措地摊手。
干嘛，你们看我做什么，我又不可能是人鱼。
“知道了。”
洛伊克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个在人鱼族德高望重，在这里却落魄衰老的大祭司。
谁也不知道洛伊克说的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关于海之泪的讨论告一段落，他们紧接着开始交流有关海怪和污染的信息，拼凑出了一部分真相。
玖佚这才得知，原来海怪和污染是两个东西。
海怪一直存在在阿纳加，原本被海神镇压在阿纳加最深的海沟中，然而自从一年前海神不再庇护阿纳加，海怪便逃了出来重新肆虐大海。
至于污染，似乎就是导致海神不再保护阿纳加的缘由。
起初污染只是出现在一些人鱼身上，后来蔓延到其他生物，有人认为污染是海神对人鱼的惩罚，这件事对外没人知晓，只有极少数在场的人清楚。
大祭司对于此事不愿详谈，大概是觉得有碍人鱼族的脸面。
那只小人鱼只是个普通的污染受害者，因为被污染的人鱼会遭受排挤，而且往往也活不久了。
玖佚觉得那个污染听起来根本就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而且和小人鱼的认知似乎不同，不过他不得不承认，小人鱼已经被污染，说的话未必可信。
于是他问大祭司他们是否确认了污染的来源。
“当然确认咯。”
这回，是埃文代替了大祭司的回答。
他走过去想伸手搭住玖佚，但又突然感觉身体发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便收回手扶了一下自己的海盗帽。
“我可是亲眼看到，当时我们一块儿出海，撞到一块圆形的黑色祭坛，几条人鱼突然跳下水，在那周围突然开始唱起混乱疯狂的歌，简直像在嚎叫，无法想象那是出自人鱼的歌喉！
然后，一个浑身长满黑色触手的怪物出现了，不，那不仅仅是触手，上面布满了尖锐啮齿状的牙齿，它当时明明很小，但你会感觉到的，它将无比巨大……”
玖佚听着埃文越来越颠三倒四的话，侧目看向那对方，透过那张青铜面具，玖佚看到一双恐惧而又兴奋的眼睛，本就漆黑的眼球里迸发出一丝扭曲的黑光。
“埃文船长……”
玖佚微微蹙眉，目光掠过男人身上随着动作变幻歪斜的章鱼刺青，欲言又止。
人鱼和海盗为什么要一起出海？
他的声音唤回了埃文的理智，埃文嘴唇微颤，又往嘴里灌了几口酒，嗓音干涩：
“咳，当然，不止我看到了，顾锌，还有我的船员们都看到了，用望远镜，我们当时遇到海上台风，所以逃了。”
十几号人的共同证明的确无懈可击，但是总觉得有点奇怪啊。
玖佚靠着墙，不安的感觉如影随形，这并不是来自埃文的话，而是来自洛伊克的视线。
他只要回过头，就可以在那双冰蓝的眼睛里看见脸色苍白的自己。
他还是回头了，看到洛伊克微不可察地蹙眉，这时，原本疼到有些麻木的烙印好像又能够清晰地感受到。
最后，关于除海怪的商讨在洛伊克的敷衍下匆匆结束，大祭司和埃文相继离去，只剩下玖佚没能走出去。
“洛伊克大人，他们给我安排了房间，我和希光住一起。”
玖佚余光注视着留了门缝的房门，背在身后的手指拧成一团，面上低声提醒洛伊克。
他的意思的他应该去别的房间。
砰！
下一刻，那扇门便严丝合缝地闭上。
沉闷的声响像榔头垂在骨头上，让玖佚的身体开始冒出冷汗。
要出事了，他想。
这样幽闭的环境，是他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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