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褪,远远的天边逐渐泛上一丝鱼肚白。
天要亮了。
这个时间段的春阳院安静无声,稍晚些时候天色再亮些,才隐隐有准备吃食、洒扫庭除的院人起身,哈欠连天地开始一天的忙碌。
而在这片微微显得吵闹的光景之下,春阳院地下正暗波涌动。
一口玉棺笔直放置于凿开的土地里,静谧着合棺着。
柏安静静立于玉棺旁,薄如月光般虚影的手指轻轻搭上棺盖边角。像是感受到抚摸般,玉棺极轻地颤动着。
半月前。
柏庄外鬼涧。
数十年前曾闯入鬼涧屠戮的那帮人再度杀进,为首的黑纱红衣女子洛长天便孤身立于千军之后。
柏安以为自己能敌过的,毕竟前车之鉴经验已有。
但事情却并不如他所料的那般,除却大体量的人群,进攻的还有一种通体黢黑的虫子——能飞能爬能蹦,被砍成两截依然具有如出一辙的旺盛精力。
那种虫子叫“眉心虺”。
眉心虺达到一定数量和密度后会弥散开类似于黑烟的地方,黑烟侵蚀入鬼身便即刻榨干鬼气,于是眉心虺再度膨胀而被榨干的鬼便彻底消失。
那对柏安来说影响甚微——他其实算不得鬼。
在这个世界里,人死后会再度投胎,但若是初死的魂气跑不过那些争相想投胎之魂气便只能被困于一片混沌。
混沌里便都是所谓的鬼,他们当中或能继续为人,或只能终身为鬼。
柏安的出现纯属是一场意外,他上一世的魂气争得投胎之名额却到终了时无以相承接。
若是正常情况下这缕胎气当时便该因无以喂养而即刻坏死——哪知他生命顽强,愣是存活下来。
成为鬼涧乱葬岗外千魂万鬼中唯一的人,未经人胎而堕地人间。
……可惜他统领的是一群鬼,自己无所大碍又能怎样。
柏安孤身迎战,他曾答应过要守护好这群孤魂野鬼……但双拳尚且难敌四手更何况一人几鬼与百千个人上万只虺。
洛长天在他临死前为他施下落尘绁——那是一种诡术,锢求于□□兼以灵魂,命死都无以解除,唯有按施术人未求得之心意达成条件,方才能解除。
落尘绁束于他双脚之上脚踝之间。
这于习武之人来说纯是一种酷刑——双腿被缚又何以习武?
洛长天收兵之时从远处一箭直射他心口,柏安垂眸:这回是真要死了。
但他没想到残存下来的三鬼两魂却以性命相托、用他所不闻的秘术将他的魂气尽数封锁于鬼涧唯一一口玉棺之内。
魂身分离,他那晚飘顿之际把一丝半缕封存于……顾自逸的体内。
玉棺失踪,他四处找寻着——那日芙蓉谢便是带来那抹气息的关键,他跟着这人四处寻觅,遇到一江洋大盗掠影叟,几番盘诘之下他重回春阳院。
找到了分隔近半月的玉棺。
棺盖被掀开,里面躺着的赫然是自己。
柏安微微俯身,指尖极轻地带过里面苍白容颜上的眉、眼皮、鼻梁、嘴角,最终指尖往下轻轻将衣带解开,指腹落至心口处。
他慢慢阖上眼。
感受到什么时又立即睁开。
棺里之人泛着极其细弱的白光,而此时逐渐交融的身影之间,有几缕暗色的魂气从体内腾出,慢慢地升向空中。
柏安微愣。
耳边似乎也响起些声音。
“影主,影主……”
“影主你不是向着柏村村里的书生读过书看过字吗?之前那位美人说影主你有名有字唤作柏安,我们呢?给个名字呗影主!”
“我叫阿绥……影主真的吗?我有名字了,我叫阿绥。”
“诶嘿我叫阿晏,阿晏……”
“啊影主说我就叫阿和,诶不我要叫阿绥……算了,我还是叫阿和吧,毕竟是影主亲口说的。”
……
柏安手臂被那些魂气穿过,好似泛起一丝凉气,又隐隐有些温度。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自己本是该命绝的,头两年却叫这三只无所事事无聊至极的小鬼给养活了……
后来他被一对正寻找姜木葫芦的夫妇所看见,被他们养了半年……之后夫妇似乎又回来过。
可惜不幸的是洛长天那时带人闯入,夫妇不幸罹难。
自那时起他是他们口中能当大任的“鬼魈影主”,说是“为鬼也能气派”。
“影主……”
“影主……”
“影主……”
柏安雾蒙的视野突然清明一刻,他清晰地看着这几缕魂灵从眼前飘走,什么也不剩下。
……
再晚些时候柏安从玉棺里坐起来。
手撑在玉棺棺缘,他缓慢地站起来,却叫双腿之间的照尘绁猛地一绊,险些跌出去。
他垂眸看着那束缚,不悦地想:
还当真不如为鬼时飘来飘去来得自在……
柏安合棺之前取出同时放入棺内的姜木葫芦——那对夫妇嘱托他交于一人,不知名姓,只知是位理应酒性绝佳的少年。更具体来说,是那对夫妇的孩子。
他得先找到这位少年还他姜木葫芦回报救命之恩,之后再回到鬼涧为阿绥阿晏阿和等的千魂万鬼讨回公道。
但在这之前,他想先找一个人。
一个……很重要的人。
-
“天快亮了,”马光撑着两根粗壮的木棒往前艰难地行走:“我们要往哪里去?”
顾自逸轻抿唇,眼瞎唾沫后艰涩地说:“先找水。”
“是是是,”于维说:“我快被渴死了——一天一夜没进食当真是快要死了。”
于是稍有泄气的一群人又继续往前走,从密林里逃出后不知道又进入哪里了,周遭安静得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云泉突然说:“我好像听到一点水声……”
马光连忙问:“哪个方位?”
“我也听到了,”顾自逸接话道,环视一圈后细长的枝桠往前一指:“半刻钟的路程吧。”
半刻钟后四人疲累不堪地停在水声面前,眼睁睁地看着山泉被木栅栏框围住。
上面写着——“擅自取水者,亡。”
四人:“……”
“我去试试,”顾自逸抱着枝桠:“渴死也是死,万一能打过呢。”
不过脚才往前走一步,就见远处走来个背着背篓、满篓子柴禾的老头儿,老头儿看了眼他们,说:“这水不干净,喝了要死人的……你们往前走走,有个小客栈能歇歇脚。”
云泉率先执礼:“谢谢老伯。”
“不谢不谢——”老头儿说着便从山泉外绕着往外走。
-
“各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抹巾搭在肩头的中年男人身材矮小,他笑着往店外看来。
“先上点水和吃食吧,”马光说:“其余的等会再说。”
“好咧!客官们里面请!”
往里走时顾自逸不动声色地将客栈打量一眼,打量完眉心轻轻皱起。
他随他们在一桌前坐下。
只见半会儿工夫那店小二便端出些馒头肉粥往桌上翻来:“客官们稍等片刻。”
“快些的,”马光一口一个馒头,四口塞完一盘端起肉粥便往嘴里一顿倒。
那店小二还没走进偏房的短短几息工夫桌上便空无一物。
三人:“………………”
“啊,实在不好意思,”马光往嘴角抹了一把:“我看见吃食就控制不住。”
于维面无表情地咽了一口唾沫:“没事,你乐意就好。”
顾自逸则是轻飘飘地视线往外,自门口向外面的风景看去,有些心不在焉。
“顾小公子你是不舒服吗?”云泉看着他忽然关心道。
顾自逸回神,轻轻一笑:“没,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对……”
云泉朝他近了些:“……嗯?”
“没什么,”顾自逸轻摇头:“先吃饱再说吧。”
云泉:“……哦。”
有马光在,想吃饱怕是件难事吧。
稍后些店小二把牛肉、热菜都慢慢呈上来。
他抓着一把筷子往桌边轻放下,而后极有实力地一趟端来四个碗,其中一碗米饭中央笔直地插着双筷子。
再稍后些他把茶水倒好,说:“各位客官慢用!”
顾自逸眉拧得更深了,他说:“差单只筷子。”
其余三人都纷纷向桌面看去,马光不解地问:“是吗?”
只见桌上碗盘间整齐地放着五根筷子,一双短的,一双长的,还有单一只长的筷子。
顾自逸目光微微上移落在边缘那个碗上插着的那双筷子,忽然笑了一下,提醒小二说:“我们四人。”
“哦是这样的,”小二数了数,连忙说:“小店不常来人,便只备了这些筷子,若是诸位客官不嫌弃的话,我便去取来我家自用的筷子。”
马光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不用筷子也能吃饭。”
说着他端起一碗米饭,低头张开大嘴用力一叼,半碗米饭便叼进他嘴里,他幸福地嚼着。
三人连同小二:“……………………”
顾自逸轻顿,目光落在整齐摆开的筷子上,很轻地把那单只筷子取回手里。
他猜这顿饭吃完便该有性命之虞。
一般来说筷子不可摆作“三长两短”——那是棺材的形制。
他目光再次越过桌上的饭食看向门外。
这一眼却叫他更加愣神。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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