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泠泠,洒在青石门槛上,给万物披上一层永远不会被暖化的白霜,只有片片飘零的梨花为浑身冰寒色的小道君送来点点生机。
南天有星光一划,瞬间亮光疏忽而过。
那是金霞洞的召唤。
“殷郊今日如何了?”
杨戬心里不解,何以师父对这位天命之人的态度总是怪怪的,却并不多问。
“日日在玉台养魂,自然只有更好了。徒儿如今叫他舞剑,强身健体,用些旧物,尝试唤醒他的记忆。”
玉鼎真人抚着胡须笑道:“效果如何啊?”
心思一转,杨戬只拿一半话来提。
“他在人间一定也是剑道高手,练习之中,犹记得久招。倒也不难教。”
玉鼎真人哈哈大笑道:“徒儿你故意弄鬼!明明知道我问的是他记忆恢复的如何了?到拿旁的话来敷衍。”
杨戬亦笑道:“那是师父今日性急了,徒儿还没回禀到这里呢。”
又正色道:“记忆有开始恢复的迹象了。徒儿用他母亲的旧琴引动,让他想起了生母。想来,这便是令他恢复记忆的引子。”
玉鼎真人大感欣慰,道:“天命之人,果然不错。犹记生母大恨,不忘血海深仇啊。既然你能引出他的记忆,你师伯亦不必强行干预了。”
果然一切不是他的错觉,昆仑更在意的并不是他有没有担起天命之人的能力,而是更在意他是不是拥有对旧事的仇恨。
既然如此,师弟的记忆便不得不由他来恢复,决不能借助昆仑之手了。
杨戬浅淡一笑:“师父,殷郊毕竟是人间长大的。我想,今日带他下山走走,也好知道些人间疾苦,于恢复记忆也有益处。”
玉鼎真人不以为意道:“何必这么麻烦呢?若你能让他想起,自然是好;若不能,你师伯想来也有应对之法。总不会让这天命之人一无所知的下山。”
杨戬便道:“既然归我照管,总得勉力一试,怎好反推回给师伯呢?”
玉鼎真人也便随了,道:“也罢,你心里有数也就是了。”
杨戬恭敬告退。
下山是必然的,不仅为师弟,也为他自己。
殷郊对杨戬的打算一无所知,他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此时正为一点小事烦恼。
杨戬也烦恼,可他心知师弟不了解自己的计划,故而不肯苛责。
事情原也简单。
师弟想尽快下山,可杨戬不能同意。
人间诸多危险,师弟如今刚修养回来身体,如何能去?
师弟想尽快去找亲人,杨戬更不能同意了。
师弟死去那日,他便恍惚听到市井中有人议论,这太子是大王下令杀的,后来更是亲自听到了殷受追求长生之法的谋算。
师弟若去找亲人,不正好重新落入他父王手中,哪还能活命?
然后师弟不开心了,可又躲着师兄不敢说,只爬到梨树上对着满树梨花生气。
杨戬无奈,本想教他高深功法,才好下山之后用来护身。可他才复生几日,魂魄稍稳,目下当以养魂为要,习武练剑为辅。如何敢多加消耗,练什么功法。
只好亲口许诺哄劝道:“待你魂魄更稳固了,剑法有成了,我教你一些简单反功法,到了人间,才好护身呢。”
这本是极好的法子,奈何小师弟不愿意啊。
一听可以养好魂练好剑学了功法就下山,全不顾师兄的一片苦心安排,非要一边养魂一边舞剑一边练功法。
杨戬无奈,只得拿出自己的照妖镜哄他照照。
“看吧!”
脸上那么大一个“囚”字烙印,见了亲人,徒让人担心,不如先敷药去了疤痕,再说下山。
黥刑,确实太丑了。
对当朝太子施以黥刑,确实有足够的羞辱意味。
小师弟默默无语的摸摸脸,点了点头。
杨戬心头微疼,那都是他曾经亲身经历的苦厄。不知那殷受为何杀子,还要在临死前如此羞辱他。
“还有身体。”
魂魄不够稳,吹吹山顶的罡风便要散了,需得好好养魂。
殷郊歪着头想想,有道理。
“若是练功,气血丰盈了,脸上的烙印就不好去了。”
殷郊眨眨眼:“是这样吗?练功还有此等神效?”
杨戬笃定的点点头,才换来师弟一句“好吧”。
杨戬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体会到了养孩子的不易了。由此决定,他这一辈子都不会要孩子。
昆仑山上良药仙方无数,连断了头的死人都续得上脖颈、收得回魂魄、救得了性命,何况脸上的烙印?
当然,头断了可用仙术接续,这脸上的囚字,杨戬却不想用仙术为他抹平。
到不纯粹是为了拖延时间。
他只是想,我离开人间太久了,久到已经习惯了昆仑山的白雪,清寂是浸入骨髓的。
可是在骨子里,他仍在模糊的记忆力惦念当年热热闹闹的杨家府邸,惦念尚为凡人时,那满庭春花灿烂的人间盛景。
只是不知为什么,身体思念的一切,神智却给不出图景,他已全然不复记得起来。
血肉之躯带来的温热暖馨,是清寒寂寞的昆仑山永远给不了,更是清正冷心的修道之路也给不了的。
而手下的这具身躯,此时正泛着柔软的热意,让杨戬几乎不忍心把他身上所有的刀伤痕迹,只是用仙术那样轻描淡写的抹去。
脸上那个“囚”字,是这位天潢贵胄曾经被践踏入尘埃时的耻辱。
杨戬心中微微叹息,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抗拒抹去那羞辱意味浓厚的伤疤。
可能,他只是不想让眼前这个赤诚纯直的少年对曾经受到的羞辱毫无记忆,毫无触动。
就那么施法轻轻一抹,好似真能抹去那被君王生父强加于他身上的所有憎恨毁坏一般。
不应该如此,师弟活着时不该遭受那样的命运,死后复生时,也不该如此轻描淡写的揭过他受过的一切毁弃伤害。
被毁坏名誉,被放弃生路,被伤进肺腑,被害死性命。
可一朝复生,前尘果然便能一笔勾销吗?
变得如今时今日情漠心寂的道君一般,无法体会人间的一切,包括被仙人蔑视的种种凡人情绪。
杨戬不愿师弟如此,他总觉得,自己曾经应该也是热血豪情的肆意儿郎。
可是太久了,在昆仑的日子太久了,久到他几乎已经记不清在凡间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有什么生活,有什么爱恨,有什么情感。
他想,人间复杂的情绪情感中,师弟最不愿意忘记的,应该就是恨的权利了吧?
他为母亲的死那般痛苦,怒上不归路,如今,怎么会愿意为图复生,便忘了呢?
压在心里的记忆总是痛苦艰涩的,正如他脸上那道伤疤,是他发泄痛苦的豁口,甚或是,他能够恢复记忆的突破口?
他需要活下去的理由,哪怕是恨,或是痛。
杨戬采了山上的灵药,依着人间治伤的法子,捣碎了为师弟敷在脸上。
虽不能恢复如初,也是有奇效的,数日之后,便只留下淡淡的白痕。
殷郊似乎并不在意脸上的伤痕,他的身上不缺各种可怖的伤口。
以前为他治伤的宫廷巫医并没有昆山仙人的良药,更不可能与清源妙道真君的妙手做比。
而他既不好奇身上各种伤疤的来历,也不好奇自己为何置身昆仑仙山却从未正式见过其他门人,亦或是尊长。
他只是每日乖乖跟着师兄打坐,练剑,每日往来洞府和玉台之间养魂。体悟道法的精妙,昆仑的亘远。
山中岁月悠悠,不知人间几时。
杨戬的心里,却日日计算着师弟的进度,好定下二人下山的行期。
也许是得益于圣人遗泽的涵养,玉台的雪永远比旁处的多出几分温润之感。
殷郊不是第一次来玉台养魂了,他早已习惯了在星月幽谷里与玉台融为一体,用天地日月精华涵养自己。
而今夜的星光似乎更益于他的练习,他几乎已经与玉台的气质融在了一起。
据他从师兄口中听来的,在他神魂未归位之前,师兄就已经日日抱着他的肉身来此养魂。
他不是没有问过师兄,既然要在玉台养魂,何妨直接就把自己的肉身置于玉台之上,也省了日日奔波之苦。
毕竟,这玉台地性奇异,便是神仙道人来了,也不得施展术法,与凡人无异。
因此师兄日日抱着自己从洞府来此地,也不是个轻省的活计。
可是师兄却是淡淡一笑,反笑话他道:“想来师弟之前定是清减的厉害,所以一点都不重,何来奔波之苦呢?”
他从睁开眼的那一刻起,看到的第一样事物便是这位师兄,除此之外,无知无识,前尘尽忘。
可是他仍是不解,眼前的这个人,为什么就待他这么好呢?明明以前并未相识不是吗?
杨戬却似乎能看透他的心:“你如今魂魄未稳,课业繁多,不宜多思。凡尘旧事,等来日你调养好了,自然会一一想起,那时你自然明白,何必非得现在打哑谜呢?”
殷郊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就那么伸出手,去拉扯师兄的衣袖,开口便是撒娇的意味:“既然不要打哑谜,那师兄就告诉我呗!”
杨戬被他这动作语气弄的一愣,手臂都僵住了。
或许是修习道法久了,在昆仑也从未与同门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而更久远之前身为凡人时的事情,已经被昆仑重重冷寂的云雾罩进了记忆深处,难得有露出心头的时候。
杨戬不知该如何应对师弟的这份濡慕依恋,只好摸摸他的头,眼睛在他脖颈间刺目的红线上一顿,随即放缓了呼吸道:“旧事繁杂,牵扯太多,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清的。而且其中种种不得已的烦难处,不是凭一张嘴就可以说得清的。别着急,我们慢慢来。”
杨戬能感受到师弟心里的惶恐,无牵无绊孤身一个在陌生的深山里醒来,却被告知这是昆仑胜境,身边唯一的一个人是他的师兄。
更可怕的是,脑中空空如也,什么都不记得,而脖颈中可怖的疤痕昭示了他的头颅曾被整个砍下的事实。
自己是个由死复生的人。
他怎会不恐不惧?
杨戬怜悯师弟的这种惶恐,愿意以师弟的情志为重。
更令杨戬感慨的是,师弟醒来后,竟也愿意信任这个于他而言纯然便是个陌生人的自己。
而殷郊每每想起这一幕,就想拿脑袋去撞洞府前的梨花树。
怎么就像个童子一般向师兄撒娇了呢?临水自照,他怎么也是个十七八岁的男人了啊,怎么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来。
他想去撞梨花树,可又担心自己皮糙肉厚的,把梨花树撞坏了怎么办。
脑子里这想法也被杨戬知道了。
没办法,他为人做事不遮蔽心事,统统都在脸上写着呢。
惹的杨戬又是一通感叹:小师弟太过善良了。
因此杨戬时常有一股隐忧:我的师弟天性纯良,也不知以后去了人间,面对那些虎狼之辈,会不会吃了亏去。
只是此次与以往大不相同。
杨戬也与平日大不相同。
殷郊只听了一句话,便知今日师兄要解开自己心里最深的疑惑了。
杨戬独坐玉台之下,任身前流水缓缓东去,待得星月隐于晨曦之后,方道:“师弟,你要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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