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后，孩子们去写作业了，裴意远给她年轻的母亲安顿住处。
裴意远的房子足够大，裴向荣以为她会被安排到客房，可是大女儿什么话也没问，只带她走到一个房间前，好像默认这里有一个房间属于她。
“这是你妈妈的房间？”裴向荣不习惯这个身份，但是为了说得不拗口，还是用了第一人称，“我以前常住在你这儿吗？”
“嗯。”裴意远习惯性地点头，却又忽而抬眼看她，敏锐地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个不确定的反问，于是她也有些疑惑，“你……你想换个房间吗？”
大概她的母亲从未提出过这种要求。
“没事，就这样吧。”连时代都是陌生的，裴向荣也没什么可以追求的了，“既然是常住的，那就应该有我用得惯的东西吧？正好。”
未来的她，生活品质只可能更好，她还能挑剔什么？
打开门她就后悔说这句话了。
门后的房间整洁而明亮，绿植在置物架上自由攀爬，桌子上放着未完成的手工，衣架上挂的衣服还没有被收起，一切都看起来，都像是房间的主人只是因为某件事，短暂地离去片刻。
如果她不是“回来”的那个主人就好了。
裴向荣很难形容自己看到这一切的感觉。
如果遇见自己未来的女儿和孙女们，她感到的还只是一种荒谬又滑稽的错位感，那现在看见这个房间，她感到的更是无可适从。
——因为这个房间，怎么看都应该是属于一个生活充实、家庭和谐的女人。
显然，这个人有自己的爱好，她心态年轻，热爱生活：她喜欢手工，喜欢拼图、喜欢微缩的摆件、喜欢diy拼装小屋；她喜欢养花，而且养得很好，那盆绿植色泽鲜亮，一看就是受到了精心栽培。
她还是个两个孩子的母亲。墙上挂着她们的合照，桌子上还有女儿们的大头贴，孙女的简笔画也被她悉心裱进相框。
时代的锋锐发展并没有模糊幸福的定义，以至于它的定义在每个时代都表现出了惊人的相似。
——可是裴向荣自己，是个未来毫无着落的大学生，是个养啥啥死的植物克星、是个精神和经济都有待独立的死宅。
她的房间总是忘记拉开窗帘，昏暗的环境最适合睡觉。
她的桌子上散乱地放着摊开的书，笔、钥匙和衣服都横七竖八地横在桌上。
她的墙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如果有，那应该是无聊时蘸着墙灰写下的涂鸦。
总之，她没耐心做手工、懒得打理自己房间、不喜欢种花养草、不喜欢拍照、不喜欢记录生活。
更重要的是，她和母亲的关系并不融洽。
叛逆期的年轻人，追求独立，追求革新，匆忙和一切过时的观念割席——甚至包括对母亲的态度。
她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女儿，也不觉得自己将会成为一个好母亲。
以至于裴向荣在看见墙上合照的时候，竟然有那一瞬间的恍惚。
回想她自己。
自己和妈妈的合照又有多少呢？
她会把和家人的合照放在这样触手可及的地方吗？
可是，看看这个裴向荣。
这面照片墙上，不仅有她和女儿们的合照，还同样有母亲和她的合照。
数量很多、多到裴向荣自己都不知道这个裴向荣是怎么说服妈妈拍下这些合照的。
妈妈总是不喜欢拍照，她说是因为有白头发、有皱纹、身材走样、气色不好。
裴向荣自己也不喜欢拍照，因为打光不好、背景简陋、胡乱搭配的衣服、还有笑起来怎么都不自然的嘴角。
可是，再看看这个“裴向荣”。
普通的背景，对着镜头比着过时的手势，花白的头发、紧贴的姿势、亲密无间的两人……仿佛在这个镜头定格时，她们之间的一切隔阂、一切叛逆、一切争吵都不复存在。
这甚至让裴向荣忍不住产生一种荒唐的假设——是、是不是只要活到这个年纪，一切都可以冰释前嫌、握手言和？
还是说，这个裴向荣，本来就比她做得更好呢。
她站在人生的节点，有无数个向前延伸的未来，可是其中有几条路能走到这个未来？
如果她达不到这里呢？
如果她成为不了这个“裴向荣”呢？
裴向荣活过无数乱七八糟的日子，从来不曾对自己感到羞愧，可是在这里——在这个看上去圆满无憾的未来前，她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扭头逃走的念头。
可是她回不到过去，她哪也去不了，一切声音哽在喉头，她连话也说不出来。
裴意远看着她径直走向照片墙，便没有打扰她，只将行李箱放在房间一角。
她这样站了一会儿，顺手打扫了卫生，拿去桌上手工的防尘盖，终于看见母亲回过神来，转向头，看见她手里的东西，有些没话找话，“那什么，做这些东西，很浪费钱吧……”
“不费钱，但是伤眼睛。”大女儿相当自然地点了点头，禁不住数落了一嘴，像是这句话曾经无数次熟练地从她口中滑出来，无比顺理成章，“早就说了，让你换个做，你又不——”
她话说到半截，看见裴向荣欲言又止的神色，及时止住，下一句说出口的话竟然和裴向荣心中想法不谋而合，“你现在不喜欢？好，我这就把它们收起来。”
她动作很快，快到裴向荣从未想过一个沉稳镇定的人能有这么迅速的动作，仿佛显然是对此积怨颇深，又蓄谋已久。
裴向荣这下是真真正正的欲言又止了。
但她可耻地在此处找到一点儿聊胜于无的慰藉。
……好吧，看来无论是怎样和谐的家庭，当子女的，都会对家长有那么一点儿未宣之于口的意见的。
行动力超强的大女儿几乎是立刻就给她腾出了一个空荡的桌子，裴向荣站着不好意思，也帮忙收拾。
不过直到打开下层柜子时，看见里面塞满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才感到稍微安心——有这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收纳习惯，看来那位长大了的裴向荣女士依然是裴向荣自己。
在这样的杂物堆里，她看到一个老旧的小本子——封皮上是母亲的字迹。
那是什么？她想问。
可她的行动却先于思考，几乎是在这话说出口的瞬间就把那小本子拿在手里。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了。
“是电话簿。”裴意远看着泛黄的纸页上手写的电话和人名，凭着记忆回想，“应该是起初咱们刚搬来这里的时候，姥姥怕人生地不熟，特地翻出来的。这都是她和姨姥姥以前的老同学，还有一些亲戚，她说万一遇上什么事了，可以联系一下，多少也能帮衬着些——不过现在用不上了。”
她说着说着，忽然发现母亲愣住了。
“妈。”裴意远发现母亲出神的频率实在太高，唯恐她出什么事，不得不轻声询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裴向荣说，“我下火车前忘了给妈妈打电话，报个平安了。”
可惜她在时代洪流的这头，打不出那通电话。
时隔多日没写这个脑洞，其实大纲已经忘记了许多，但还是把自己写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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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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