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离玄连日装病的理由,自己都觉得敷衍。
说是贪凉,得了风寒。
可人尽皆知仙体澄澈、百邪不侵,等闲哪有那么容易风寒?
然而真有人信。比如郁如沐,还特意去药圃采了仙草,专门为他熬了补汤送来!
那汤炖得极好,百年雪玉藕配上天山仙鹤的翅骨,再佐以参芪在小火炉上煨足时辰。汤色底厚雪白,香气浓郁扑鼻,赵离玄接过汤碗浅尝一口,就觉鲜美无比唇齿生津、暖意直达四肢百骸。
他当即捧起汤盅——吨吨吨。
吨吨吨吨吨吨。
郁如沐:“……原来,你真是装病啊。”
想来这些天他也听了不少风言风语,不免担忧:“可离玄,你便是称病避着姜仙君,也不是长久之计吧?”
“不过,连你这般好的性子都被逼得只能躲起来,足见那位仙尊多么不好相与。”
全程赵离玄只顾着低头喝汤。
吨吨吨,嘬嘬嘬。
“你啊……”见他喝得香甜,郁如沐无奈。
窗外夕阳余晖透过窗棂,浅浅落在他寂寥的侧脸。
赵离玄刚好喝完最后一滴,难得看见这位小师兄脸上,久违地浮现出一丝真心浅笑。
晚霞如火,将庭院里的落梨都染成粉金,随着微风簌簌落下。有一刻,时光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时兄长还在,浮熙宫日日满是热闹。
清晨黄昏,总能听见鹿师姐清亮带训弟子的声音;后山演武场里,亦总能见到沈师兄剑光寒芒闪烁。
夏云阶那时是除他之外仙门第二爱偷懒之人,天天躲在那棵最高的柿子树上打盹;时不时后院丹房里一声巨响,必是郁如沐又炸了丹炉。
虽然,如沐仙君其实已是浮熙宫公认的手巧,做得一手好菜,连木工裁衣都颇有造诣。
然漫漫医道,还是免不了会炸炉。
赵离玄每次赶去,总能见郁如沐在袅袅青烟中衣角灰焦黑,活像一只受了惊吓、呆在当场的小灰兔。
赵离玄一直都觉得,如沐师兄合该是个兔仙才对。
那种全身温暖、稍一受惊就会竖起耳朵的感觉,太像小兔了。
郁如沐是十岁左右,被赵岚泽捡回浮熙宫的。
在此之前,他与姜沉一样曾流落街头、备受世间恶意。很久以后赵离玄才明白,像那样小小年纪就吃过太多苦的人,最终往往会成两个极端。
要么就如姜沉,浑身带刺、冷的要死,怎么也捂不热。
要么就如郁如沐,外表温顺,骨子里却藏着近乎卑微的讨好,只要能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善意,就恨不能倾其所有地回报。同时却又永远惴惴不安,有如溺水之人渴望浮木般拼命想要抓住什么。
这一点,就连当年那个乐天迟钝的赵离玄,都隐隐有所觉察。
总觉得要对如沐师兄更好一点。
不然一眼看不到,他自己就会默默地枯萎死掉。
……
两日后,浮熙宫召开首次战略部署大会。
猎魔之期将近,事关三界安危,赵离玄也不得不“病愈”出席。
会议首日上午,先由夏云阶向燎原庭众仙详细阐述不染仙境研讨多日、反复推敲定下的月狩细则。
内容从人员配置到后勤补给,再到常规警戒与阵□□换等一应事宜。随后,又有几位仙君依次汇报,从讲解流霭隙渊地图到演示协同作战阵法要诀。
这些内容,赵离玄毕竟反复参与草拟,早已烂熟于心。
因而会议不久,他就开始神游天外。
趁着无人注意,干脆从云纹广袖中摸出一张澄心堂玉版笺,偷偷给好友写信。
郁如沐就坐在他身侧,目光无意一瞥,刚好看清那信笺抬头上工整清隽的字迹——"荻春公子亲启"。
郁如沐:"啊。"
浮熙宫一向有“捡人回家”的优良传统。少有人像他那般运气不佳,平生只捡了一回,就捡了个魔族将领。
赵离玄捡人的手气就不错。
比如这位荻春公子。约莫七八年前,荻春遭仇家追杀,身负重伤时逃进不远处的蓿花仙草甸,刚好遇上正在赏花的赵离玄,便这么被带回了浮熙宫。
伤愈后,荻春投桃报李,接手了赵氏名下最大的"三界通衢商行"。短短三年便经营得风生水起,利润直接翻了两番。
当然,荻春接手商行,亦有自己缘由——
他身为人仙混血,背负家族秘辛,正需借商行掩护行踪、改头换面躲避仇人。
刚好,赵离玄也正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代他收集各方情报。
两人一拍即合。
此后数年,荻春领商队走南闯北,每月总会寄回一两封密信,细述沿途所见、妖仙异闻、人魔秘辛。
这惯例一直持续,却在三个月前戛然而止。
赵离玄连派数只灵鸟、仙蝶前往探寻,却始终寻不到商队的半点踪迹。
实在太过蹊跷。
眼下,郁如沐也只能温言宽慰:“荻春弟弟一向心思缜密、神出鬼没,又擅易容、懂医术、还很会逃跑,想来不会有人轻易奈何得了他。”
“还记得吗?上回他失联,不也是误入了一座上古仙陵,探秘去了么?”
“许是此番又遇着什么机缘,正在寻宝。”
此刻,赵离玄也只能往好处想。
无论如何,信还是要继续写,万一收到回复呢?另外他也已加派人手前往仙都,只盼能早日查清商队下落。
整个白天,两人一直窃窃私语,肩并肩坐得极近。
全然未曾留意到侧方席位上,一道视线始终落在他们身上。
姜沉静坐于阴影处,目光淡淡将两人亲近姿态一寸不差尽收眼底,眼底幽深,叫人辨不清情绪。
……
整日冗长的会议后,暮色如墨,渐次浸染。
浮熙宫华灯初上,觥筹交错的热闹驱散了白日会上的肃然。
众仙君也都放松下来,席间谈笑寒暄、来往应酬。烛影摇曳,灵花浮香,时不时举杯一阵欢笑,全场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一片融洽之中,唯有一人格格不入。
姜沉独自坐在大殿角落一隅,墨色衣袍半隐于阴影之中,既不抬眼,也不与人交谈,生生与周遭热闹隔绝。只垂着眸,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周身一如既往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冻气息。
赵离玄:“……”
说真的,他有时也是打从心底佩服——
这人真就演都不演。
犹记当年在萧雪楼时,他也总是独来独往。可年少孤傲也就罢了,如今他已身为人界最高仙门的执剑仙尊,怎么还能这么我行我素不合群?
赵离玄毫不怀疑,若始终无人上前,这位姜仙尊真能罔顾周遭宾主尽欢,独自一人在这角落里坐到宴席终了。
……好嘛,那场面肯定十分好看。
无话可说。
赵离玄心里暗骂一声祖宗,端起酒杯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朝那个角落走去。
“……”任务,大局为重,妖仙和睦要紧!
就算没有夏云阶天天老父亲一般的耳提面命,他也是长了眼睛的,看得到宴席上夏云阶正含笑为鹿紫苑挡酒,郁如沐细心为楚浮生布菜。
其他同僚仙君们也个个恪尽职守,周到地陪伴着自己负责的“贵客”。满殿光华流转,身影皆是成双成对。
他可不想做那唯一异类,日后落人话柄!
是以,黎玄仙君强迫自己挤出一百二十分的亲切,自顾自在姜沉身旁优雅落座,笑容优雅清正:“姜仙尊。”
“前几日黎玄身体抱恙,未能亲自相陪,怠慢之处还望勿见怪。来,离玄敬您一杯。”
他举杯,摆足了友善姿态:“风寒方愈,暂以茶代酒。我先饮为敬!”
“……”
没有任何回应。
事实证明,一头热对姜沉从来没用。不管是二十年前他满怀爱意时,还是二十年后他真心只是希望姜仙君为大局好歹给他几分薄面时。
姜沉都一如既往,拒不配合。
唯一与二十年前不同的,是过去姜沉不喜他便是冷淡、拒绝,会沉着脸不看他、生生将他冻在原地。
如今可好。
同样是不理,可那双黑瞳却自他落座那一刻起,就直勾勾、死死钉在他身上。
目光冰冷、克制、深沉死寂。
“……”
难以想象若是其他同僚被他这般阴恻恻盯着,该是何等局促难堪?
幸好他不一样。
姜沉的所有路数,他二十年前就早领教透了。如今再如何竖起浑身尖刺,也丝毫伤不了他。
甚至,他迎着那双冷黑眸子,还能继续若无其事继续笑道:
“对了,说起来宫外不远的花谷,有片蓿花仙草甸。此季垂露忘忧草正值花期,金蕊玉瓣、自生微光,夜色里更似一汪星河流淌……十分好看。”
“明日得闲,姜仙尊要不要跟赵某一起去走走看看?难得来一趟不染仙境,这仙界才有的绝景……”
打断他的是一声低沉的讥诮。
“仙君,着实,健忘。”
赵离玄:"啊?"
见他一脸迷惘,姜沉眼中嘲讽更甚:"忘忧草,人间,亦有。才几年,仙君就,不记得?"
赵离玄简直莫名其妙。
垂露忘忧草分明是仙界独有的灵植,人间哪里可能有?他在说什么鬼话?
然而姜仙君却好似并不这么认为,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如浸寒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散殆尽。
“也是,仙君,亲友,众多。逍遥,惬意。”
“自然,不记得。”
赵离玄:“……”
不是,他什么意思啊?
算了管他呢,反正他该邀约的也邀约过了。对方不答应正好,他就这么跟夏云阶交代。
忘忧草花田绝世好看,看不到也是姜沉自己没福……
正这么想着,一段几乎快忘干净的陈旧回忆却忽然复苏。
姜沉过去也不爱看花。
好似有过那么一次,他兴致勃勃地拉着姜沉去赏名动天下的安沐花海,结果兴冲冲乘船过去,对着霓裳似的绚烂花海,姜沉全程就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从头到尾,只有赵离玄一个人欣喜,拉着他左跑右跑。
某人就负责冷着脸,最后硬邦邦地丢下一句“看完了?可以回去了?”生生把人一腔热情浇灭。
……他当初居然能喜欢这种扫兴的人,甚至还连同他的冰冷和坏脾气一起喜欢。
也着实荒谬。
正恍惚想着,忽然听见身边人冷冰冰道:“好。”
赵离玄:“哦,啊……嗯?什么?”
大概是他一脸反应不过来呆愣的样子很能惹恼人。姜沉侧脸线条紧绷,无比生硬:
“……左右,无事。”
“花海,去看看,也罢。”
他说着转过眼去,似是懒得再看赵离玄,自嘲了一声:“若不要,那就,算了。”
赵离玄:[柠檬][柠檬][柠檬]
姜沉性格绝对是有问题的,毕竟如果不作死不活该,又追什么妻。[化了]但怎么说呢,他现在那个恨劲儿也是有他自成一套的逻辑的,正常人脑回路未必如此,但他的状态能自圆其说。
其实设身处地想一下他的心路历程,也好理解的。
啊,你说中间20他年没学着做一个正常人吗?
有学的,不幸学歪了。[猫头]以后努力掰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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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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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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