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1年,大雪纷飞的十二月。
中山王元善见薨,时年二十八岁。
只留下绝笔诗一首。
“十年傀儡困金笼,一纸飞燕断碧空。若许来生非帝胄,惟愿桃李共春风。”
雪不知不觉地停了,天气却依然阴沉地可怕,大片的乌云沉沉地压在邺城的上方,压得城中本就稀少的行人缩了脖子,佝偻着背脊,低着身子匆匆而过。
狂风呼啸着从玉檐金瓦刮过,如同锋利的刀片割裂着人的心脏。
纱窗上的残雪在冷风的侵袭中慢慢凝结为白色的雪霜,薄薄的一层,却透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气。
行宫的宫墙外,玉色的雪花轻轻覆在青石板路上,有一两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提着不知哪家府上的灯笼,佝偻着背脊慢悠悠地自宫墙下走过,雪色衬得她们的身影愈发佝偻,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在雪中。
玉阶上的雪悄无声息地融了,空荡荡的殿内只有烛火轻轻地摇曳着,时不时发出细细的声响。
李祖娥病了。
她病得厉害,发着高热,隐隐约约只听得宫人们慌忙奔走,喊着传太医的声音。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觉得嗓子里像是有把火在烧,烧得她浑身发烫。
昏昏沉沉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唤她,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模糊而遥远,就像是她做的一场梦。
善见哥哥。
她的梦里不断浮现元善见的影子。
可是他却离自己那样远,怎么都无法靠近,也抓不住。
元善见的腰上还系着她曾送给他的那枚玉佩,他站在光与影的交汇处,模模糊糊的让人看不清脸,声音却依然温柔,满是眷恋。
“阿娥,我要走了。”
“你要好好的活。”
“不要。”
李祖娥哭着摇头,扑过去想抱住他,手却径直从元善见的身体里穿了过去,扑了个空。
他的身体就像阳光下的尘埃一般散了开来,渐渐变得透明。
“善见哥哥,你答应过…还要带阿娥去放纸鸢。”
“看三月的桃花。”
“去骑马。”
李祖娥一步步往那个虚影走,元善见却一点点往后退。
“阿娥,若有来世。”
元善见的声音一点点变得轻飘飘的,像被风吹散了:“不做帝王,我定会守诺。”
“这辈子,你且替我…好好活着。”
他的影子一点点消散而去,越来越模糊,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李祖娥兀自崩溃痛哭,她感觉自己在极深极冷的世界里挣扎,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她再也听不到元善见的声音了。
只隐隐约约在意识模糊中感觉到有一滴水落在自己的脸颊上,砸开了记忆深处的另一张面孔。
是高洋。
似乎又回到了他们的新婚之夜。
龙凤烛静静燃着,映着满院的喜色。
十五岁的她看着新婚之夜的高洋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床边,挑开了喜帕。
不知为何,她的眼眶有些发热,却忍住了泪水。
高洋小心翼翼地坐到她身旁,握住了她的手。
这般的亲密接触让两个人的身体都有些僵硬,烛火映照之下,她偷偷抬眸瞥了一眼,发现这个“痴傻”夫君的模样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不堪。
和高家其他子弟的俊美白皙不同,他面色黝黑,身材健硕高大,轮廓隐隐可见父亲高欢的风采,其眉目的锐利被那副痴傻的憨态冲淡些许,而他笑起来的模样,更像是只憨态可掬的熊,也一点点缓和了她心里的紧张和嫁了个傻子的难过。
她能感觉到高洋灼热的呼吸,那双亮亮的眼眸直愣愣盯着她看,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让她觉得自己浑身就像被火烧过一样。
良久,她感觉到温热的吻突然落在了她的脸颊上,耳垂上。
高洋的动作有些笨拙,像一只讨好主人的犬,而眸底悄然涌动的却是无比炙热的暗火。
她的身子僵住了,心头瞬间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占据,像是委屈,又像是抗拒。
直到她的眼泪,一颗颗砸在高洋的手背上,高洋才慌忙松开她,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结结巴巴道:“别哭…我…我不是故意的。”
高洋见她不语,只是垂泪,竟直接蹲下身来,烛火映照着高洋那双黑色的眼睛,像只受了惊的小狗,伸手想要抱她,却又怕她生气,不敢碰她,只是委屈巴巴看着她:“我…我不亲了,你别哭…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瞧着他这副可怜模样,她忍不住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声音软软的:“当真?”
高洋见她笑了,忙不迭点头:“当真!当真!”
他似乎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凑近她,试探性地又握住了她的手,见她没有再抗拒,这才慢慢把脸贴到她的手背上,声音闷闷的:“阿娥,别生气好不好?”
李祖娥鼻子又是一酸,心却是软了,心想这人虽傻,却知道体贴人。
她心里头的那点儿委屈竟莫名其妙地被他这般“讨好”的模样给抚平了。
“傻子。”她低低骂了一句,声音里却带着笑意和娇嗔。
高洋却只知道仰着头看着她笑,眼睛里亮亮的,像是盛了一轮璀璨的月色。
夜里,两人相背而睡,高洋熟睡的时候,她一夜未眠,只望着大红喜烛静静燃烧。
后来有一日,下了小雨。
雨水湿答答地打在纱窗上,滑落在地上时溅起了一滩涟漪。
她醒来后便听侍女说二公子一早起来便在那里铲土种树。
侍女们对他的痴傻似乎早已经见怪不怪的,无人劝阻,无人帮他,甚至都无人为他去撑一把伞,有的甚至站在回廊处看着这个痴傻公子的笑话。
李祖娥撑伞走了过去替他挡住雨,高洋的发丝衣袍俱湿,看见她时却站起来傻傻地笑:“阿娥,阿娥,你看我种的树。”
她望过去,忍不住笑了,那坑挖的巨大,树苗东倒西歪,高洋看着她露出笑容道:“阿娥,这是阿兄给我的合欢树,说种了…你就会很开心了。”
她微微一怔,看着高洋满脸雨水却笑的灿烂的模样,从怀里掏出锦帕细细擦干他脸上的雨水,柔声道:“快进屋吧,会生病的。”
高洋摇头:“我要保护我的树,不然会被风吹走的。”
她道:“等太阳出来了,我再陪你一起种。”
高洋闻言这才乖乖和她进了屋。李祖娥吩咐侍女打来热水,替他更衣的时候,高洋突然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道:“阿娥,你真好。”
这句话似乎不像从一个痴傻之人口里说出,李祖娥心里微惊,抬眸时看到的却依然是高洋痴痴傻傻的笑容。
那些记忆,那些借着痴傻表明心迹的话语,在这一刻似乎也穿过时光伴着风雪飘散而来。
她忍不住呢喃:“子进…”
不知过了多久,李祖娥听到耳边有稚嫩的声音在一声声唤着她母后。
寒雪似乎被一点点融化,她缓缓睁开眼睛,只见高绍德和高宝德二人一把扑到她身上:“母后,母后你终于醒了!”
高殷也站在一旁,见她醒来,满眼欢喜。
李萱华和绿鬟都站在一旁,一脸关切:“娘娘!”
李祖娥头疼的厉害,却依然伸出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又朝高殷投去安慰的眼神。
她被绿鬟扶着坐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她倚靠着,脑子里仍然乱糟糟的,像团乱麻。
“母后,让儿臣来服侍您吃药吧。”
高殷亲手接过绿鬟端在一旁的药羹,小心翼翼喂到唇边,六岁孩子的体贴和关切让她鼻子一酸,却让她突然想起了高湛。
她记得初见高湛时,他也只有六岁。
那时候的高湛多么天真可爱,可如今…
说出那番话的人,还是她认识的高湛吗?
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有那般深沉心机,狠酷手段?
李祖娥心里复杂异常,如今高殷已是皇太子,性格善良,可谁知在这乱世中,为了权势,她的孩子会不会也变得和高湛、高洋一样?
她既不愿她的孩子过于软弱,却也不想她的孩子杀人如麻,成为冷酷无情之人。
高殷见她沉默,以为她嫌药苦,忙拿过一颗蜜饯,递到她唇边:“母后,儿臣这里还有蜜饯,您尝尝。”
李祖娥摸了摸高殷的头,唇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不必了,母后不怕苦。”
她将药一饮而尽,眸底已泛着泪光。
元善见被鸩杀,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还要活着,哪怕是为了孩子。
高殷年幼,哪知她的心绪,仍将蜜饯喂她:“母后,您吃,可甜了!”
李祖娥顿了顿,才张嘴吃下,甜腻冲散了那股苦味,她摸了摸高殷的脸,轻声道:“母后的殷儿…真是长大了。”
“但是你要记住母后的话,手上若是沾满了鲜血,夜难寐,心难定。”
她的视线望向外面白雪皑皑的世界:“我第一次见你九叔时,他也就是你这个年纪,那时候…”她顿了顿,声音微涩:“他不是这样的。”
怀里的高绍德似懂非懂,高宝德昏昏欲睡,高殷沉默了一会,认真点头道:“儿臣知道了。”
李祖娥摸了摸高殷的脑袋,垂眸,神色复杂:“你知道什么?”
高殷道:“儿臣记下了,不随意杀人。”
她心里蓦然动了动,正在此时,外面传来宫女的声音:“陛下。”
高洋身披金色大氅,大步走了进来,高殷站起来恭谨行礼,高绍德眼睛一亮:“阿耶!”
李祖娥没有开口,也没有起身行礼,宫女上前替高洋脱去身上氅衣,只听到高洋平静道:“都出去。”
殿内之人悉数退下,高绍德和高宝德兄妹也一脸不情愿的被乳母抱走,高殷被李萱华牵着一步三回头,小脸上满是不安,年幼却聪慧的他第一次感受到父母之间格外紧绷的情绪,压得人都喘不上气。
高洋的身上似乎裹着外面的寒气,让她的心都发着颤。
李祖娥垂眸不语,半晌,她才听到高洋的声音传来,淡淡的,很平静,却像是压着风暴来临前的气息:“你就这么在意他?”
李祖娥的手握紧锦被,眼前顿时一片朦胧,眼泪不知不觉也聚集缓缓砸了下来。
“你说话!”
高洋冲过来握紧她的肩膀,声音低沉凛冽:“为了一个早就该死的亡国之君,你竟敢在朕面前昏厥!李祖娥,你心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李祖娥的默然愈发激怒了高洋,他猛地捏住她的下颌,让她抬头面对自己,李祖娥痛得闷哼一声,苍白的脸颊上瞬间留下红痕。
“看着朕!”
高洋愤怒低吼:“你为他伤心,为他落泪?为那个懦弱无能的废物?你置朕于何地?!朕给你的尊荣,给你的后位,难道还不如一个早该烂在泥里的前朝余孽?!”
她被迫迎上高洋的眼眸,在他漆黑冰冷的眼眸里看到了杀气、愤怒,扭曲的嫉妒,还有君王的暴戾,如一头野兽在里面狠狠地撞击,带着鲜血淋漓的痛楚。
李祖娥的眼泪划过脸庞,沿着唇蘸在高洋的手上,温热的泪此时就像是刀在他心里割了一刀又一刀。
“说话?!你说话?!”
李祖娥哽咽道:“陛下既已夺其位,为何又还要取其性命?他有什么错?”
高洋狠狠甩开她的脸,冷笑道:“怎么?你就这么心疼?”
“你问朕他有什么错?!”
“错就错在他姓元,错就错在他非要生在帝王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元善见活着一天,就会有人借他的名号生事,朕杀他,是为了大齐江山永固,是为了我们的儿子未来能坐稳这江山!”
李祖娥却仰起头,泪痕满面,轻声质问:“江山永固?呵,用无辜者鲜血染红的江山,陛下坐得安稳吗?”
“放肆!!”
高洋怒吼,抬手想打,却终于还是硬生生忍住,转而一脚狠狠踹翻了一旁的案几,药碗杯盏砸了一地,他双眸猩红,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被她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质问气得快要失去理智。
他一直以为李祖娥心里有自己,懂自己,理解自己,却在此刻才发现,她根本什么都不懂,在她心里,在她眼里,只有那个该死的元善见,而自己,此时不过就是她眼里的暴君。
高洋火冒三丈,被嫉妒和愤怒冲昏了头,他面目扭曲,愤而拔出腰间宝剑指向她,咬牙切齿:“李祖娥!你心里是不是只有那个该死的废物?!为了他,你要这样对我,弃我们夫妻数十载情意于不顾,弃我们儿子的未来于不顾是不是?!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他们成婚八载,李祖娥从未见过这么癫狂的高洋,锋利的剑芒凝结。
她抬起脸,看着暴怒的高洋,一颗心从悲痛到惧怕,再到平静。
她知晓乱世中人多凶残,高家之人尤甚之,倘若他真想要她死,她岂能不死?
她不怕死。
李祖娥脸上满是倔强与决绝,高洋举剑的手颤抖着,泪水凝结于眶,良久却终是怒极反笑道:“好,李祖娥。”
他咬牙切齿道:“与我这个痴儿成婚八载,真是委屈你了!”
高洋终是下不了手,狠狠摔下手里的剑,带着浑身的戾气和阴郁,转身大步出了大殿。
李祖娥像是被抽去了全身力气,靠到床沿上,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漫天大雪。
而此时的长广王府,高湛就如一头困兽般在书房内来回走动。
他满脑子都是李祖娥在雪地里昏厥的模样,她定是听到了自己的话。
她会怎么想自己?
怎么看自己?
她会不会从此厌恶自己,再也不理自己?
高湛自回府后便一直坐立不安,整个人都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焦虑暴躁的地步,也顾不得在和士开面前隐藏自己对李祖娥的心思了:“和士开,你快给本王想办法!”
和士开内心仍处在惊骇之中,他之前只是猜到高湛和元善见会有私怨,却万万没想到这根源竟在皇后身上。
而这种心思一旦泄露,便是灭顶之灾。
高湛此时一颗心都悬在李祖娥身上,满脑都是担心李祖娥从此之后就会讨厌自己,根本无暇顾及此事暴露的后果。
就在这时,王府安插在宫里的眼线冒着风雪送来密信:“帝后大吵一架,陛下震怒而出。”
高湛更急了:“阿嫂从未和皇兄红过脸,她定是气极了。她也肯定恨极了本王!不行!本王要立刻入宫!本王要见她!本王要和她解释!”
和士开立刻纵身拦住他:“殿下!万万不可!”
“殿下三思!此刻您去,如何解释?解释您为何要杀中山王?还是解释您对皇后娘娘的心思?!”
此话如冷水泼头,让高湛瞬间僵住。
是啊,他怎么说?
说他因为嫉妒?说他不想让阿嫂想着别人?
这无异是自寻死路。
和士开见他理智些许回笼,压低声音,迅速分析利弊:“何况,宫中礼制森严,内外有别,殿下您身为亲王,怎能私自入宫觐见?”
“若您这般贸然入宫,届时流言蜚语一出,不仅会给您带来杀身之祸,更会祸及娘娘性命,陛下如今已经因中山王之事而与娘娘起了争端,若您此刻再牵扯进去,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让陛下愈发疑心您和皇后…关系过密,倘若陛下盛怒之下赐死娘娘的话…”
高湛听到赐死二字脸色苍白,踉跄退了两步。
和士开的话拉回了他仅存的理智,却让他愈发痛苦:“那…那本王只能看着她眼睁睁恨我?本王…本王受不了。”
他无法想象从今以后只能面对李祖娥的冷脸和恨意。
和士开安抚道:“殿下,事已至此,懊悔无益。当务之急,绝非儿女情长,而是自保,是积蓄力量。娘娘若是真的误解了您,您此时再解释也没用,中山王之死已成定局。”
他深知自己已经选择了高湛这根高枝,成为了他的心腹,两人便从此利益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决不能眼睁睁看着高湛去做些自取灭亡的蠢事。
和士开如今一心只想让高湛把这份情意化作动力,激起他内心对权力高位的野心和**。
“这天下,惟有权力,才能护住您想护的人,也惟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让您…不再受制于人,不再眼睁睁看着自己珍视之物被他人摧毁。殿下您如今最要紧的,是要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握有实权,积累无人可以轻易撼动的资本。”
看着高湛脸上交织着痛苦和迷茫,和士开语气里愈发蛊惑:“殿下您天资聪颖,英武果决,岂是久居人下之辈?今日中山王之事,看似为陛下分忧,实则一事两面,殿下已陷危局。陛下能容您知道这等隐秘,焉知他日不会…鸟尽弓藏?皇后娘娘今日能因中山王之事与陛下争执,他日若知晓殿下心思,殿下焉有命在?”
“殿下!与其在此惶恐不安,不如早做筹谋,积蓄力量。您如今深得陛下信重,正是大好时机!当今陛下心思深沉,性情难以捉摸,朝中暗流涌动,殿下当借陛下之威,积极参与军国要务,培植亲信,掌握京畿或外镇兵权。惟有手握重权,立于不败之地,将来方能有转圜余地,无论是自保,还是…”
和士开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护您想护的人。”
“殿下,现在入宫,是自寻死路,但若他日权倾朝野,未必没有峰回路转之时啊。”
高九:黑化值 20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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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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