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城的繁华热闹没能消除送亲队成员们内心晦暗的恐惧，但的确减弱了。
因丰收节的到来，整座小城都投入进无与伦比的高涨情绪中。进了城，所看到的均是洋溢热情的笑脸，街边小食摊前挤满攥着铜钱的孩童，人们穿着颜色鲜艳的服装，擦肩而过的人也仿佛很熟稔的邻居相互问好。
叶城的天空是低矮的，在这里根本看不到蓝天，仰望的话天空是一片倒悬的黄金海洋，细雨在金桂树的枝干细叶间层层滤过，来到人间时已变得粒粒分明，不像是雨了，倒如金色海面的串串遗珠。
明明是看不到蓝天的，光线却又不受阻碍，也许这也是金桂树神奇的佐证。
街上时见清扫落叶的人，他们勤勤恳恳，按班轮换，穿统一服装。毕竟那么大一棵树，就算放着一会不管，积累起的叶子也能没过脚踝。
送亲的队伍无疑从进城起就成了最显眼的那个存在，都不用开口问，他们就被着艳丽服饰的叶城居民簇拥着到了城主府宅。
叶城的房屋为防潮湿都做了底部加高处理，屋顶则像朵大蘑菇非常圆润，大概也是为防止落叶在屋顶堆积。城主的府宅也不例外，只是比普通民房大上些，屋子多了些，远看就是一座草木碧绿的大院子里错落着几座高低不等的可爱房舍，并没有安菲菲来时想象那样气派。
已经有人收到消息等在大门前迎接，不用问也知道最前面那个必然是城主。
城主是个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有着张粗犷的脸，一双铜铃眼中饱含热情，盯着人说话时瞪得圆圆，眨都不眨。城主本人也在身上裹满花花绿绿的布匹，这就跟他整个人的风格有些撕裂，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用叶城独特布匹制作的成衣，扎染的手法也是独一无二，每到重要的日子，大家都会把最好的衣服拿来穿。
城主名叫耶得赞，就大门到进厅这短短几步路，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叶城人文历史，等到众人入座才发现这支队伍里有两人是不属于送亲队的。
当得知瑜岁和苇锦来自玄天，城主的眼睛更脱离了眼眶几分，惊得连嘴巴都张开。
“灾祸？叶城吗？”听过瑜岁说明来由，耶得赞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难以消化这信息，但他跟其他人不一样的是，在瑜岁又强调了这场灾祸的浩大后，他开始捧腹大笑。
“你是说，在这座城将有场很大的灾祸发生，让我们离开这里？”耶得赞笑差不多，抹着眼泪，用一种仿佛在说天方夜谭的语调问。
“是的。”瑜岁整个人散发着安静沉稳的气息，并没有被冒犯的焦躁，也没有不被信任的怒意，这让耶得赞不由得扬了扬下巴，多看这年轻人一眼。
“那么敢问二位，说是灾祸，具体是指什么事呢？将在何时发生？具体到哪天，哪时？”
“不知。”瑜岁如实道。
“对嘛！人生如海似涛，总有个潮高浪低，不能因不知何时到来的倒霉事就整天战战兢兢不是？”耶得赞豪爽道，“两位及玄天宗的好意我领了，剩下的就让我们自行处理吧！”
听他这么满不在乎，苇锦有些着急，“灾祸可不是普通的倒霉事可比！”
耶得赞脸一沉，那双铜铃眼就有点吓人，“对于城里的普通人，还望两位言行慎重，丰收节对于白泽有多重要，两位可能不太清楚，也没必要了解。我们白泽境的事，即使是玄天也不便插手吧？”
这是怕他们出去“妖言惑众”影响丰收节啊！完全把人当神棍了！
这时，厅外又走进一人。那是个中年妇人，显然是被这边吵闹吸引来，就听到城主在为玄天宗的到来而发飙。
发飙中的城主一见那妇人，“蹭”地站好，双手迎上，口念，“夫人，妳怎么来了？”
众人才知，这妇女是城主夫人珠玛，夫人五官柔和，只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她先是看了眼瑜岁和苇锦，目光很快地扫过，最后落在安菲菲身上时，似是被那身大红喜服取悦，脸上才焕发出一些光彩。
她埋怨城主，“歌姬远道而来，你一直在忙着跟谁说话？”
“瞧夫人这话，我已经命人去布晚宴，晚上好同歌姬边吃边聊。”
“这就是了，既然歌姬已经到了，关于婚礼的细节也要好好讨论。”珠玛说。
“婚礼？”安菲菲不解，“和谁啊？这身行头不是为讨个彩走个形式的吗？怎么还有婚礼的？”
珠玛被她天真的话逗笑，一笑更是整张脸都亮起来，“当然是妳和金桂树的婚礼。”
“妳要我们小姐嫁给大树？！我们小姐是来唱歌的！”安菲菲还没反应过来，月初先不高兴了，“这有些太侮辱人了吧！”
“说是婚礼，当然也是仪式的一部分，产生紧密的联系才能更好地将祝歌传达给神树，”珠玛看着月初，眼睛弯弯的，“歌姬是叶城的贵客，小姑娘别太紧张。”
月初脸一红，觉得自己也被那“灾祸论”搞得紧张过度。
“晚饭前歌姬先去休息，”珠玛话是对着空气说，打击面可是很广，“其他无关人士，就请回吧！”
*
苇锦气得直哆嗦，在玄天长大的他哪里受过这种藐视，竟然连顿饭都不管！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苇锦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已经控制不住火气，“把别人的好意当什么了？还问咱们具体的灾祸是指什么，几时几分发生，如果连这种事都能知道，那我就是神仙了，还用看他脸色！不对，我压根也不用看他脸色啊？就不该好声好气地讲，直接说他阳寿已尽就看他怕不怕！”
“那不真成神棍了。”瑜岁一点要安慰他的意思都没有。
“你还吃！”苇锦被瑜岁的好胃口气到，夺了他手里小吃就往自己嘴里塞，边嚼边恶狠狠道，“反正咱们的义务也就到此，仁至义尽！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可不来！”
瑜岁咂舌，“你还盼着哪里会发生灾祸啊？”
“别说得你自己好像多无辜！要不是你非跟宗主请命要来，宗主也不会因不放心你一人才叫上我！你说你，谁会往自己身上揽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苦差？咱们自己都很可能被灾祸卷进去诶！”说着苇锦一愣，“哦对，在这方面你已经有过经验了。”
苇锦喋喋不休，数落完这个数落那个，就差连昏庸的宗主一起骂，显然是被耶得赞气得失去理智。
边骂边吃边走，不大的叶城很快被他们踩过一半，再往前就是金桂树的树干位置。苇锦骂声渐弱，站在原地瞧着那仿若将世界一划为二屏障般的粗壮树干，对自然造物奇迹的崇拜压过了心头火。
要说这里人不相信会有什么灾祸，也并非不能理解，他们生活在奇迹诞生之所，又怎么会对毫无源头的灾难心生恐惧？
就算是他自己，近距离被金桂树震慑，也难以想象有什么能撼动这里一方和平。
苇锦将视线由高远不可见的树顶一路拉下来，看到树干下面有群工人在忙里忙外地搭着台子，他意识到那应该就是给安菲菲用的。
苇锦忽然“嘿嘿”一笑，跟瑜岁指着戏台那边，“看来被赶出来的不光咱们呢！”
瑜岁看了眼，抬腿走了过去。
正在搭建的戏台边，一大一小两个人并排站着，凑得很近，好像十分亲密，但瑜岁很难想象这两个人能有什么关系。
大的那个是路雀，他抱着肩膀饶有兴趣地观察蚂蚁一样有序繁忙的工人。小的那个不认识，看年纪只有七八岁的男孩，学着路雀的姿势，也在专注地看工人工作。
这副图景很新奇，瑜岁没舍得打扰，他悄无声息地走到路雀另一边，也跟着一块看工人搭台子。
苇锦：“……”
苇锦万分纠结自己是否也要加入其中，看上去真的很蠢。
那小男孩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工人们，嘴也没闲着，“歌姬会在这里唱歌吗？”
“是啊。”路雀说。
“那要什么时候？我听人说，歌姬已经到了。”
“当然是与桂树大婚那天。”路雀还真很认真地想了想。
男孩仰着脖子看路雀，“歌姬好看吗？”
路雀垂着眼瞧他，“你喜欢好看的？”
“我喜欢好看的。”
路雀笑起来，舔着嘴唇道，“她丑死了。”
小男孩盯着他，眼圈泛红，眼看要哭。路雀挑眉，仍是那副好笑的样子，“你不相信？那问问别人？”他顺手一拉，就很随意地将瑜岁拉到了小男孩跟前，“你说，歌姬是不是很丑。”
“歌姬美得像天上的仙女。”瑜岁满是真诚，小男孩光看着他就笑了。
路雀耸耸肩，“他骗你的。”小男孩又要哭。
苇锦看不下去了，你们就放过那个孩子吧！这时，小男孩的救星到了。
跟着一声“叶子”的呼喊，就见一胖墩墩的中年男人甩着全身肥肉一颤一颤往这边来，因为太喘，连那声“叶子”都没有给人清爽的感觉。
小男孩叫了声“爹”，他那个爹一眼瞧见自己儿子被这么多陌生人围着，发了狠地脚刚站稳就将小孩揽进了怀里。
幸好瑜岁长着一张善良的脸，稍一解释孩子爹的脸色就由阴转晴，将他们当成了恩人。他们才知，这小孩叫苏叶，今天不知从哪听说歌姬到了，竟然独自跑出门，害得家里人一顿好找。
苏老爷接着就给追上来的下人一顿打，那下人被打也不敢吭声，直到苏老爷打累了才低头求饶。
苏老爷整了整衣服，见那三人排成一排看了出好戏的样子，觉出点丢人，不由讪笑解释，“诸位别见怪，最近这城里出过孩子失踪的事，如果叶子丢了，打死那奴才也还不起，他这是捡了条命。”
这一说，那下人更是连连认错。苏叶在苏老爷怀里细语，“是我太想看歌姬了。爹，那个叔叔说歌姬很丑，是真的吗？”
“这个爹爹也不知道啊！”苏老爷挠着头，自然就看了眼路雀。这一看下，竟然还看出点眼熟。
他的眼神太热切，连旁人都发现不对。
没等人问，路雀双手抱拳，竟是规矩地行了个礼，口称，“苏老爷，别来无恙。”
“啊！没错没错，就是你，那个小乞丐！”苏老爷又是跑步又是打人，好容易缓过这口气又有要沸腾的趋势，一只手不受控地就要往路雀脸上摸，语气中满是惊喜，“没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路雀这一起身，苏老爷刚好摸了个空。他悻悻收手，苏叶就问，“爹，你为什么说叔叔是乞丐？”
路雀道，“以前我在街上行乞，苏老爷给过我一个馒头，让我免于被饿死。”
“那个就不要提了！”苏老爷大笑，拍着儿子肩膀，“什么缘分，竟然能在叶城又遇见你！”
这么一说，苏老爷就没有不招待一下的道理了。实事上，苏老爷非常积极，他连瑜岁和苇锦都叫上，一手牵着苏叶走在最前，边给他们介绍他的庞大产业。
苏老爷是丽水人，他的妻子女儿都在丽水，跟苏叶住在这里是为了做生意，就连苏叶的名字也是因叶城而得名。苏老爷说，叶城是他的福地——说到这时，苏老爷给了路边清扫落叶的工人一脚，嘴里骂着“懒蛋，没人盯着就不干活”。
原来，叶城里随处可见不停清扫落叶的人，全是苏老板雇佣的。他跟城主谈了买卖，清扫的工钱由他出，作为回报，那些落叶要都送去他在此地的工厂。
“这城里的吃穿住行都离不开金桂树，他们穿的衣服就是用金桂树的叶子制作的，现在这生意由我包揽。托福，在外面相当受欢迎。”苏老板得意地说。
原来苏老爷在这叶城是相当有头有脸的人。
“他说的话，人们应该会听吧？”苇锦跟瑜岁小声商量，“也许他比那城主靠谱。”
“那我劝你们，晚饭后再把你们来的目的告诉他。”路雀堂而皇之偷听，并插嘴。
“为什么？”瑜岁问。
“不然，你们要错过第二次吃白食的机会了。”
苇锦反应了下，简直不敢相信。“人家可是救过你的命，你怎么能背后这样诋毁！”
“沾我的光才有饭吃的人，真说得出口啊。”
苇锦要疯了，他拽着瑜岁胳膊誓不罢休地一直晃，“就这么定了！我相信这个苏老爷是个正常人，总不能这里人都听不进人说话吧！”
就算他不这么死命摇，瑜岁也不会拒绝这个提议，提醒灾祸将至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曾经他去人家村子时都是直接站街上喊的。然后嘛……
瑜岁听到一声笑，他知道那是谁发出的，甚至自作多情地知晓那人为什么笑，大约是跟自己想到了同样的事。
但这次，又有些不一样。
瑜岁在金桂飘香的空气中轻轻皱眉，那种在城外就有的不适感并没有任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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