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碰到恶鬼是早晚的事。路雀双手叠按刀柄，刀尖杵在湿软的土地上，看上去对这种场面并不惊慌。
只不过，他身后那些挤成一团过冬绵羊的人们就没这么乐观了，一个个都是脸色青白，牙齿打颤。
五只恶鬼摇摆他们船浆般的长手臂，只要关节稍一弯曲就能碰到路雀的脸。瑜岁戒备在一旁，当然也有只恶鬼一直戒备着他。
“何必呢？”路雀忽然说，“不如咱们打个商量。”
“打商量？”恶鬼一条眼缝迸开，裂出只殷虹兽眼，“比如乖乖让我们吃掉？”
“审时度势，”路雀无视那些在他脑袋周围飘忽的手臂，直视恶鬼的头部，“就算不是你们的对手，这里有灵器和玄天宗，你们也要付出代价，值得吗？这个时候给自己找身衣服离开才是最紧要的事吧？”
“你身后那些不就是？”
“哦，对。”路雀踱了两步，一脚将团缩在最外侧肥头大耳的男人踹了出来，那男人哇哇惨叫不明所以，路雀大方道，“穿吧，然后我会第一时间把他捅死。披着人的外衣就算一把普通的刀也能杀死你们，这不是太危险了吗？连鬼首都吃了这种亏啊。所以说，不值得。”
路雀说：“金桂树倒这么大的动静，要去叶城查看的人一定很快就进山了，你们何必在这浪费时间，被别人抢了真的先机再来找我哭，那我也没办法了。”
恶鬼：“……”
恶鬼有点被说服了。
恶鬼觉得很糟糕。
“我好像听到人的惨叫了，在西边。”路雀有些狡诈地将眼球偏移，“真可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吃掉了。”
恶鬼们互相像是在商量，他们即没有眼神的交流也没有语言的交流，只是在原地晃来晃去，其中一个在所有人停止晃动后问路雀，“鬼首说过，不能相信你。”
“你们很怕我吗？”路雀危险地眯起眼，“只有面对恐惧的人，才会生出顾虑哦。鬼首不在，你们就不会思考了吗？”
十只手臂如巨型蜘蛛的腿从四面八方刺向路雀，却又都从他脸颊隔着薄薄空气划过，杵进地里，变成了形状有些扭曲的鸟笼样的东西将他禁锢在中央。
路雀姿势不变，冷漠地眼皮都没动一下。
“好孩子是不会主动招惹恶鬼的。”那些组成牢笼的一根根手臂被恶鬼们舍弃了，新的手臂又自肩胛处生长出来。
“是我失言了。”路雀笑了下。
恶鬼们由树影中离开，拖曳着脚步向着西边走。
等再听不到那让人毛骨悚然的拖曳声，路雀叠在刀柄的手松了松，那把刀不见了。他转头，不耐烦道，“你在干什么，算命吗？还不把我弄出来。”
暗中搓了个风球攥着的瑜岁：……
任谁也没想到，路雀对付恶鬼的手段竟然是跟他们谈判。
那个被路雀踹了一脚的男人之后偷偷摸摸找上瑜岁，说他已经跟其他人达成一致，认为他们应该即刻赶路出去，而不是在这恐怖的山里呆坐着。
瑜岁有些不解，夜里翻山本就远比白天危险，更何况这山中都是恶鬼，他认为应该等到天亮。
那人睁大了眼，将自己的恐惧传给瑜岁，“你可不要被那个人骗了，谁会跟恶鬼那么熟稔，他们根本是一伙的！谁知道他真正打的什么主意！”
瑜岁微微张大嘴，自然地扫了眼靠坐大树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的路雀。“你的意思是，甩下他？”
“当然啊！他不是受伤挺重的吗，趁这会走他应该追不上咱们！”胖商人为自己的谋略沾沾自喜，瑜岁的表情却从惊讶转到木然。
胖商人莫名就有点心慌。又一想，不应该啊，这位不是玄天宗的人吗？他咳了声，摆出循循善诱的脸，“他能用其他进山的人引诱恶鬼离开，难保一时心中不爽就又把咱们出卖，这样的人可不能信啊！”
瑜岁了然点头，“的确如此。”
胖商人咧嘴笑开。
“但他刚才是骗那些恶鬼的，西边并没有人啊。”瑜岁十分正直地解释，“漫说普通人的脚程不可能这么快，他的耳力也不可能比我更好，我没有听到别处有人的惨叫。”
“啊，就算是这样，证明他心中是有这种计划的！咱们应该加紧出山，阻止其他人往这走才对！”
瑜岁没办法地叹了口气，他认同胖商人的说法有道理，但又并不同意这种说法，只好想了又想，苦恼折中道，“如果有人急于赶路，那就先走吧！”
胖商人说：“啊？”
瑜岁笑了下，“其实这种事你不用特意来跟我说，我也受了伤，当下脱力的厉害，还在等着同门听到山中震动赶来接应。”
胖商人在受到冲击后，捂着心脏一颤一颤回了人堆。瑜岁偷偷观察，等了一会见并没人离开，他松了口气。
不敢升火，也没有食物，瑜岁抠了会手指头，一挪一挪挪到路雀身边，若无其事将路雀一条手臂放到自己膝上，找了个舒服姿势为他把起脉来。
而路雀呢，并不是无所知的。
他此时正行走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
枯草刮过脚踝，漆黑低矮的云层被打散成风，填塞他身上每个用以呼吸的孔洞。远处山林中隐有咆哮，路过的山石后是动物啃噬尸体的悉索响动。
在天与地交汇处，影影绰绰一个人跑了过来。
待将来人看清，他的瞳孔震动，嘴巴也惊讶地张开，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路雀！”对方却是先叫了他。
“见到你真高兴！”下一句。
跟随着她的不是乌云的碎片，那黑漆漆的一团是铺满地平面的毛球。
他吸了口气，同对方一样大嚷，“别过来！！”
她还是灿笑着，挥着手笔直跑过来，狂风一样的毛球们跟随着。
他气得牙痒，在能清晰描绘女孩眉目五官的距离，他抽出了刀。
不短的时间后，他们坐在那片荒原，对着乌压压的天空喘息。以他们为圆心的外围，草木被血水泼成过分艳丽的颜色，他们的手上脸上也无一幸免。
喘过这口气，他们默契地以枯草擦手，用衣角为对方擦脸。
“妳是怎么一口气招惹这么多恶鬼？”
听到他的抱怨，女孩嘿嘿地笑起来。说是女孩，看上去年纪实在小得可怜，大约只有七八岁。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一双坏掉的鞋子，和一张看起来无忧无虑的脸。
女孩从鞋子里露出的大脚趾灵活地动来动去，一双大眼睛也灵活地动来动去。
半刻后。
路雀将鞋子还给了她，缺失的大脚指部分已经姑且用枯草捻成的绳补好。
女孩将鞋子重新穿回脚上，抬腿欣赏，赞叹着，“你手还是这么巧！”
“妳还没回答，怎么招惹那么多？跑不掉怎么办？”
“我在睡觉，一睁眼他们就围上来了……”女孩将他从头打量到脚，不禁好奇，“你那把刀呢？”
他防备地看她，“干什么？”
“也太厉害了吧！我也想要！”
“不行。”
“噢——”
在女孩灼灼的目光下，他又妥协，“如果我再遇到灵器，就弄来送给妳。”
“我还是觉得你这个好使。”
路雀就睨着眼看她。
“好吧好吧，小气。”女孩起身，宝贝地拍她那身脏兮兮破烂烂粘糊糊的衣服，“我该走了。”
“我也该走了。”他说时，女孩已经跑出去好远，于是他又把她唤停，等女孩有些疑惑地看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我不可能每次都赶上救妳。”
“谁要你救啊！”女孩咯咯笑着，朝他挥动手臂跑远了。
他又成了孤身一人，草鞋底部踩过那些湿粘的地面，也变得湿湿粘粘。
他路经一潭死水湖，湖面漂浮着**的动物残骸，湖水散发着臭气。他犹豫了下，朝那潭死水走去，他需要洗一洗鞋子。
用木棍拨去水面那层厚厚的绿藻，莹绿的水显露出来，他投在水面的脸也变得绿莹莹，简直像中了什么毒。
那也是一张小孩子的脸，年纪约七八岁。小男孩有着张精致的脸，只是下巴过于尖削，让那张脸显出些病态。
草鞋将那张兼具稚嫩与沧桑的脸打散，血水扩散，在莹绿的水面织出鲜艳的网。
他涮着鞋子，湖面那张因波纹扭曲得厉害的脸不再是面无表情，就算水影乱七八糟，也能在那张脸上看出他的心情越来越糟。
就不能让他清净一会吗？那个胖子就非在他休息的时候跑过来喋喋不休是吧？
哦，还有个正人君子趁机动手动脚呢。
路雀掀开眼帘，并没有给视觉缓冲的时间，他睁开眼的同时头也向边上扭过去，嗤笑一声，“你这可不像伤到脱力不能动的样子。”
瑜岁点在他脉上的指尖还稳稳地按在那里，过了一会才松开。路雀注意着他脸上表情，微皱眉，他总觉得瑜岁的反应不太对。他有些狐疑自己查了下脉象，并没什么问题。
“没有你，我确实不敢在这满是恶鬼的地方走动。”瑜岁很坦然。
他这种坦然的话中有话让路雀又是一笑。“你有什么不敢，你都敢揍我。”
瑜岁：“……”
瑜岁有点沮丧，路雀就冷眼看他，明明不是那么乖的人，在他这装什么可怜。他舔了下牙槽，觉得嗓子有点痒，“你倒是好像从来没怀疑过我是鬼？”
他也不知道这话哪不对，给瑜岁说红了脸。
他觉得莫名其妙。
跟胖商人周旋时沉稳狡猾还有点无赖的玄天宗此时手足无措磕磕绊绊，“这我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瑜岁像个娇羞的小姑娘垂下眼，路雀着实反应了一会，才恍然大悟地“哦——”了声。
“别用那种语气。”瑜岁瞪他。
路雀开心地笑起来，捂着腹处伤口，“毕竟我们‘很熟’。”
“别用那种说法！”
“感觉啊？没想到你还是个直觉派。”在瑜岁真的发火前，路雀笑眯眯地真正心情不错道，“没错，我不是鬼，也可以告诉你恶鬼的事，但你们玄天宗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瑜岁没说话。
“那就简单点，恶鬼不止在叶城，在其他地方也有，并且已经潜伏了许多年。”
瑜岁还隐隐泛红的脸在听到这句话后彻底的白了。“他们……”
“我不能告诉你他们是怎么出来的。”
“如果我执意要知道呢？”
路雀似乎非常意外。
瑜岁眉目如画，干净纯粹，很不巧还是他喜欢的类型，要是他再笨点就好了。
他斟酌着，慢慢开口，“那你也会想要我的命。”
这次他并非故意用恶毒的话刺激，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相信对方也明白这点。
假话里总夹杂着真话，真话里又夹杂着试探，什么时候起自己也成了这种别扭又不干脆的人？路雀有着一时的失神。
他明知道这样说只会更勾起瑜岁的好奇心，勾他步步紧逼，勾他气极而失望。自己用一个绝对不会给予的答案去勾搭人家，那样的结果是必然的。
“你遇到过那样的人吗？”
路雀没听清他说什么，于是瑜岁又重复了遍，“你告诉过某人，而被背叛？”
“背叛？”路雀觉得这俩字新鲜一样，笑了出来，“怎么可能。”
路雀不知道自己这样说时是什么样的表情，瑜岁不知道他用这种怀念的表情是想起了谁，但确实有个人，某个能让路雀悲伤地笑起来的人，在他的心头掐了把，这让瑜岁微微皱起了眉。
对于瑜岁这种古怪的不悦，路雀虽看到，也不点破，只加深了那抹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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