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日头短，天很快阴沉下来。
王府南面的碧园早早点了灯，园子里的门合上又打开，似乎在等着谁。大门旁的几株绿竹有了几分枯败的迹象，寒风瑟瑟地吹。
“世子妃，天冷了，您别在外头站着。”
丫鬟小桃抱着一张金丝狐皮披风走到她身后，哆嗦着抖了抖披风，为她披在身上。慕限的视线直直盯着碧园大门。
灯火幽暗，黑洞洞的门外一片寂静。出了这么大的事，碧园里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
“小桃，你说世子会怎么处置我。”慕限眼神空洞，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
“处置？世子怎么会处置您呢”
慕限轻轻一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侧妃她中毒早产…那也不能说明就是世子妃做的，她…她也吃了旁人送去的补药。”小桃神情忧郁，说的话显然没什么底气。
慕限道：“世子那么在意慕蘅，如今她吃了我送过去的补药后中毒早产，太医们现下都在春容阁，无论她能不能平安生下这个孩子，我都难辞其咎。”
“不可能的。”小桃极力安慰：“侧妃是您的亲妹妹，您怎么会下毒害她呢。再说了，世子与您多年情谊，他会相信您的。”
“是吗……”
慕限咳嗽一声，心口传来一阵剧痛，疼得她皱紧眉头。
小桃关切地扶着她。
慕限抬头望向天空，声音虚弱：“可我不想信他了。”
*
认识叶朝彧时，慕限只有七岁。
彼时的她年纪虽小，却已有不俗之资。时年冬月，跟着她的母亲安国夫人入宫参加宫宴。
安国夫人与贵妃相交甚好，两人在宫中闲谈，慕限被宫女带到御花园游玩。
冬日里，御花园没什么景致可看。
慕限只好一个人在亭子里玩雪，她围着粉色的狐毛斗篷，像个小雪团子。那时的她玩心重，宫女们看不住，稍不留神就让她跑没了影。
也就是那一次，慕限遇见了长宁王府的小世子。
他们的相识并没有什么意外，小世子揪出了在湖心亭外偷听他背书的慕限，冲她道：“我早就发现你了。”
他质问：“在这里偷听多久了？”
“我才没有偷听。”慕限呛他。
小世子一愣，随即笑了笑。
慕限出神地盯着他的眼睛。
在家的时候，她就听说，这位小世子出生时天降祥瑞，不到三岁便已开蒙。
曾有仙家亲自登门，说他身份贵重，命格不凡，是天选之人，日后定能飞升。若想得道，需得抛却凡尘，随他回仙山修炼。
王妃自然是不肯，她不信什么飞升成仙，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出身高贵，皇族后裔。本就是凤子龙孙，天潢贵胄，未来定会袭承皇位，岂是什么仙门道士可以与之相比。
当时的慕限只知道天下传言世子与仙家有缘，却没想到小世子本人会长得这么好看。
尤其是他的眼睛，漂亮得惊人，笑起来仿佛冰雪融化，眼睛里飘荡着漫天的桃花。
那天，两人在御花园玩了一下午，傍晚时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没过多久，慕家与长宁王府的赐婚诏书颁了下来。
小世子兴高采烈地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走过长街，在京城里肆意玩闹，告诉她谁都不用怕，只要有他在，就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慕限能看出来，他的眼里、心里，全部都是自己。
他为她开心、为她流泪、为她真心诚意地许下承诺。
他发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绝不会背弃他们的誓言。即便付出生命，他也要和她在一起。
少年意气风发，策马扬鞭，一举一动都是无畏的恣意和潇洒。即使京城贵女趋之如骛，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慕限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亲眼撞见他与小妹私会的画面。
还是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却毫无波澜，目光淡然地对她说：“你早晚会知道的。”
慕限拖着病体，难以置信，她想质问所有人，却只得到一句：不要不识大体，你们姐妹俩人能够同时嫁给世子，那是你的福气。
世子没有辜负他的诺言，慕限还是做了他的正妃。
但也仅仅如此。
三年来，他只宠幸小妹，从未踏足她的房门一步。
直到前不久，慕限才从小妹口中得知：
早在自己生病之初，还未离开京城之际，他们就已在慕限的小院偏房里，有了夫妻之实。
慕限记得，那个时候，世子刚认识小妹不过几日，因着小妹时常在二人单独相处时进出打扰。小世子因此不满，对她态度极其恶劣，常常口出恶言，而自己总会从中劝和……
居然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瞒着她。
爹娘送她离京养病，其实是为了给小妹创造机会。
在她远赴他乡孤身求医，被病痛折磨、被思念困囿时，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正与自己的亲妹妹床第缠绵、恩爱缱绻。
后来，慕蘅成了他最宠爱的侧妃。
*
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额头，慕限的思绪被拉回现实。
接着又是一片、又是一片……
小桃惊喜地走到廊下，抬起头：“下雪了，世子妃，下雪了！”
慕限喃喃：“下雪了？”
她身子不好，体弱多病，一直需要服药，其中一味药材便是冬日里的雪水。
原以为今年不会下雪，不曾想还是等到了。
小桃替她高兴，小跑过来对她道：“世子妃，我就去请求世子为您储雪。”
慕蘅生死攸关，他怎么会有心思顾及自己。
可慕限却道：“好。”
小桃应声，推开门往春容阁走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群侍女进入碧园。
慕限望着众人，脸色平静。
侍女们行了个礼，将一杯酒送到她面前。
慕限心中明白，沉默半晌，问道：“是谁的意思，慕蘅？还是世子？”
侍女们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有一人道：“侧妃已诞下男婴，母子平安，这杯酒，是王府与将军府的意思。”
在父亲看来，慕限毒害亲妹，有辱门风；于王府来说，她残害未来皇嗣，罪无可恕。
他们不在乎真相究竟如何，一个没有恩宠、没有子嗣的正妃，是不会被需要的。
慕限仿佛陷入了滔天的无助里。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希望她活着。
这辈子，始终只能是这样了。
她不甘心，可又能如何呢。
慕限嘴唇失去血色，虚弱道：“若我喝下去，你们可以保证不将此事牵连到小桃吗？”
侍女道：“世子妃自行了断，不会牵连任何人。”
慕限点头：“那就好。”
*
大雪下了一夜。
喧嚣的风声掩盖了慕限喝下毒酒后痛苦的哀嚎。
身心折磨了数个时辰，撑着最后一口气，她竟还是等到了叶朝彧。
少年一身明黄劲装，玉冠乌发，眉目俊朗，姿容冠世，依然如初见那般。
隔着绛紫色的纱帘，他风尘仆仆来到她面前。
窗外狂风仍未停歇，将院子里的几颗枯树吹得摇摇欲坠，几缕细雪从窗缝飘进来，浸湿了少年的眉。
很久没有见她了。
透过那道薄薄的帘子，床上的人影瘦骨嶙峋，不再是他记忆中明媚张扬的模样。
叶朝彧皱眉，突然很想和她说说话。
可是开口，却道：“你还疼吗？”
慕限没有回答，她背对着他，临死之前，她不想再与他相见。
只是有几句话，不问清楚，她死不瞑目。
“这件事，你也同意了吗？”
“……”叶朝彧神情微动，柔和的脸色绷了起来，不悦道：“什么事？”
慕限蜷缩着身子：“我从来不信人死后会有下辈子，你说的生生世世的誓言，我只当是这一生，这一世。”
叶朝彧扭头，迎面的风冰冷刺骨，他冷笑重复：“这一生…这一世？”
慕限啜噎，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茫茫人海，漫漫长街，满天杏花春雨，少年回头，在人群里与她遥遥相望，眼中是旷世的孤独与珍惜，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一刻。
到底还是不甘心的，可她又能如何呢。
曾经多少次，她都想挽回他的心，想要弄清楚，为什么他会突然爱上慕蘅，甚至愿意为了她违抗圣令。
因为有昔日的感情在，他对自己并不算太差。
只是在慕蘅面前，他就会变成一个奋不顾身的疯子，为了她不去宠幸旁人，为了她容忍那些手段和阴谋。
他知道她不堪的一面，但他全然接受。
慕限时常觉得，有了慕蘅后的叶朝彧，与自己从前认识的叶朝彧，也许不是同一个人。
可悲的是，他们不仅是同一个人，他还真的爱上了旁人，至死不渝。
慕限缓缓闭上了眼睛：“我没有怪你，也没有怪任何人，我已经快死了，只是有一个愿望，你可以满足我吗。”
沉默了许久，叶朝彧道：“我会找人医好你的病。”
慕限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道：“我知道，你并非冷血无情，不会拒绝我最后的请求。”
叶朝彧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消散了。
慕限道：“我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与你永远分离，生生世世不再相见，你要许我两封和离书，一封昭告天下，一封在我死后、与我的尸身一同烧个干净。不要让我以世子妃的名义下葬，也不要让我葬入慕家陵寝。我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慕家的女儿。从此以后，与任何人都无纠葛。”
叶朝彧面色冷淡，一言不发。
慕限看不见他的表情，她也不需要看见了。
痛苦逐渐消失，一股温暖的感觉蔓延上来，仿佛有人抱住了自己。
“我死以后，你不许再说我是你的妻子。”
屋外雪还在下，雕花的格窗之间，枯叶随着雪花旋转飘落，摇曳在帷幔周围。
天光渐亮，朝阳未出。
叶朝彧仿佛听到多年前自己的声音。
“我发誓，全世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我还真心诚意的人了。”
“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做我的妻子。”
现在，他的妻子永远离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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