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军队留在辽城休整期间,京城继续传来坏消息,鸿川四郡再度生变,再度侵入本就遭到破坏的京城,鸿川因酷吏和饥荒起事,他们并不在乎如今京城主事的是真皇还是伪帝,只是痛恨尸位素餐的肉食者,连番的冲击令局势雪上加霜,也让王师西进夺回都城的计划遭到延迟,并州军如今一面清理战场,一面派出谋臣设法安抚招降。
经过详细军议,王师在辽城暂停下来,先不急着西进,而是分兵向南,快速拿下京城南部的神农郡,派官军进驻,沈景近日也从并州来到辽城,被委派为使者前去招降鸿川军,神农郡修筑粮仓,他开仓赈民,争取民心,允诺平乱后既往不咎,会好生安抚农桑。
沈纨这些时日一直被天子叫出去,一外出就是数个时辰,甚至是彻夜不归,秋信本来就通晓些医术,定期会和医官来看她,她的脉象依然乱七八糟,半死不活。
皇帝和沈婕妤如此频繁相会,本让秋信有所期待,但医官几度回报天子脉案,状况并不乐观。
情况令人困惑,天子圣躬不佳,还硬是要见沈婕妤,这般情况别说期待皇嗣了,即便是……行军压力大,也应该节制为好。
沈纨其实已经懒得辩解了,但还是告诉秋信,实在是没发生什么,纯聊天,即便是过夜,也是纯聊天。
她也的确没有说谎,这些时日,她去见的,都是真皇帝,也真的都在聊天。她在公子的蓝月里,面对仅剩魂魄的萧誉,将过去一年发生的一切尽数相告,非是一两日能讲明白的。
“你是礼部的沈郎中之女。”萧誉一见面就说出了她的身份。
“陛下认得我?”
“你母亲是镇国公主的外孙女,宗室之后,我见过不会没有印象。”
虽然声音一样,但真正的萧誉,和公子所假扮的,语气完全不同,她现在想起来,公子的语气总有一种高傲的邪气,尤其是在她以为局势陷入绝境之时,他反而会有令人费解的期待和兴奋。现在她懂了,徐敦以及他身后的世家将擅权视为权力争夺,魔族却将他们的挑衅当成了献祭。
萧誉和她接近同龄,虽然十四岁就登基,说话的语气神态依然保留少年模样。
他被夺舍后,魂魄被挤入魔域,被一只蜘蛛女魔所捕获,魔女察觉到他身上有熟悉的魔气,将他扣下,这神经质的女魔只有在心情好时,会现出人形,是个美艳女子的长相,脸颊和手臂爬着魔纹,大多数时候是一只巨型蜘蛛,生着美人面,日夜哀叹“公子”的死亡,萧誉也不知道她哀悼的对象是谁,她号泣的时候魔音穿脑,震得他魂魄都要散了。
直到数月前出现了一个身体似水波的女子,将他带去了一个幽暗的城池里,身边有长相浑不似凡人的魔将来来去去,对他不假辞色,但有之前在盘丝洞的体验,这些也就不算啥了,仅有那水波般的女子,自称莫耶,偶尔会同他说上一两句话。
沈纨可以说是他近一年来见到的可以称得上是同胞的活人。
不过,当萧誉知道,才不到一年,江山社稷就被魔族祸害得鸡飞狗跳,声音颤抖道:“蠢材……蠢材……他就是什么都放着不管,又何至于此?”
面前的可是真天子,沈纨很谨慎地会选择性噤声,她并不觉得公子可能是蠢,而是……公子他们在蓄意挑衅。
萧誉对国政并非全然无知,但时间却停留在一年前,对当下的时局并不了解,得知如今叛军其势已竭,大军正在接近京城,但南部因水患又生民变,即便知道夺回帝京在望,萧誉也并不因此而面色稍霁。
沈景经过多方斡旋,晓以利害,终是说服了部分鸿川军放下兵器,这些人多因饥馑起事,若能安居乐业,何至于此,剩下一些负隅顽抗的,则分兵讨之,再兵分两路,自南部与西部分兵包围京城。
徐氏经历两次民变和几场大败,早已到了强弩之末,还未到两军正式对垒之时,徐军内部就爆发了哗变,徐敦身边的副将反戈相向,将主君枭首,提了首级至天子面前请降,魔情细观之,见那献首之人十分眼熟,徐敦擅权之时,此人恃势逞威,在朝堂上为虎作伥,没想到见主将败势已显,竟然如此毫不犹豫地选择叛主。
他原本对天家的忠诚就颇为可疑,现在又要投诚,墙头草和叛徒在哪里都遭人不齿,魔情没处置他,乐得将这种事交给周王和太衡选择,即便太衡通常不愿多伤人命,都未迂腐地选择保下此人。
现在是真的可以回京了,真正的叛军大将已然身亡,没过几日,直通皇城的明光大道百姓聚集,迎接天子还朝。
确切地说,依然不是真皇帝,萧誉几日前已经魂魄归位,但身体极其虚弱,随时都有可能断气,反而要魔族替他温养一阵子身体。
车轴吱呀地响着,队伍缓缓向前推进,前往皇城,在模糊的视线中,沈纨似乎看到各处都是断垣残壁,还能嗅到炭火的焦味。
她讶异地问:“京城遭到了很大破坏?”
“还死了不少人呢,只怕你母亲的亲族也未能幸免。”
他这几日还在扮演萧誉,但态度越发疏懒,太衡真人满怀心事,如何顺利揭过是个问题,只怕难以瞒住太后。
徐敦身殒后,沈纨陆续听到一些徐氏亲族的后续,早已瘫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的徐虎在其子死后还多活了几日。当王师开始清剿叛军,京城尚在混乱中时,阮夫人驾车携父徐虎欲逃离京城,但昔年被他祸害的少女甚多,她们的亲族纠众拦阻,带人将马车包围,阮夫人抛下其父,逃得不知所踪,徐虎抱病多时,如今形如废人,哪里有还手之力,被愤怒的百姓乱棍打死,竟是死无葬身之地。
徐氏往昔跋扈,如今树倒猢狲散,落井下石者众,但听闻女儿竟然当街抛弃亲父,大多嗟叹这一大家子家风不正,有女不孝。
“不孝?哈!”魔情像是听笑话似地笑出声来,这乐不可支的语气让报讯的亲兵都有些不自在。
沈纨情知底细,一言不发,待亲兵禀事结束,才问道:“阮氏如今何在?”
传讯官摇首道:“不知所踪。”
“随她去吧。”魔情在旁道。
殷州刺史此前对他的妻子表现出的情意不似作假,说不定阮夫人已被陈永接走了,沈纨内心暗想。
“这个结果,也在公子的预料之内吗?”带传讯官退下,沈纨才问道。
饕餮把徐氏气运吃得一干二净,像徐虎这般,本就是罪业的一部分,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差不多吧,能猜到大致的范围,只不过没想到这死法竟会如此……”他想了想措辞,“……戏剧化。”
这个家族隐藏着各种不堪的隐秘,脏污得没人想知道,而他和沈纨都知道底细,所以目睹终末的那一点点乐趣,恰好可以与她分享。
沈纨忽而又想到一人,那徐家女郎,自王师夺回京城也不知所踪,她哪儿去了?
她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京城宫变之后,徐氏扶持有姻亲关系的福王为帝,伪帝年老肥胖,徐敦自然不会将其长女送入后宫,徐兰宁因而返家,王师夺回京城之后,有家仆护送徐兰宁出逃,在京郊上被截住,将她押解回京,他虽是叛臣之女,毕竟昔日曾为贵妃,守城军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将她押至天子面前。
魔情观她气色,就知梅妃之魂尚未离开,太衡真人于此事更是内行,瞧她气色不对,忍不住皱了眉。
徐兰宁跪在御前,哭得极是伤心,怪责天子倚靠她父兄稳固帝位,却丝毫不念旧情,她一片痴心,她的父亲、祖父,把天子视同家人,若非他过于偏私,与徐氏离心离德,她的父兄又怎会铸下大错。
旁边的太监脸色都绿了,呵斥她住口,同时目光不安地扫向天子。
魔情却只是冷冷道:“你真是这么想的?”他扭头吩咐一旁的宫人:“叫沈婕妤过来。”
未几殿内飞进来一只彩羽的鸟儿,随后沈纨步入殿中,徐兰宁一见她,一如当年在凤凰台上见到一般,容貌如初,虽然因失明,眼神不免呆板,但有妙音鸟引路,又不至于全然黑暗,她步履沉静,反叫人一时看不出异样。
徐兰宁蓦地急怒攻心,情绪崩溃:“陛下叫她来做什么,特地看妾如今的落魄吗?”
沈纨见到殿内有个跪着的女子,一时间又不知是谁,直到听得声音,她才一怔,继而缓声道:“我看不见,徐娘子,你父兄攻入皇城那天,我受创目盲至今。”
徐兰宁不说话,大殿里只听得她的啜泣。
魔情挥手示意殿中诸人退下,大殿上只余他,沈纨,太衡真人和徐兰宁四人。
“混沌出来。”
魔将立刻出现:“陛下有何吩咐?”
“眼睛借给沈姑娘,再让徐娘子瞧瞧她的亲族祖上都做过些什么。”
混沌颌首,周围顿生紫雾,同时一股黑气飞入沈纨体内,令她本就没有神采的双眸变得纯黑,太衡看出他要做什么,立刻出言阻拦:“慢着!”
“一盏茶的功夫,这么点幽息,道长定有法子化解的。”魔情并不退让,语气更加坚决:“都做个明白鬼,也包括足下。”
短暂的晕眩后,沈纨眼前再度清明,虽然感觉视线依旧蒙着一层薄雾,大殿之内的一切,已能尽看在眼里。
结识太衡已是她在失明之后,如今借着混沌之眼,才第一次见到他的相貌,太衡早已年过百岁,然身姿挺秀,长身玉立,满头青丝不染霜华,面容俊朗,如二十出头的青年一般,但气质超凡脱俗,不沾染丝毫的俗气。
她看着太衡惊讶道:“前辈如此年轻?诶……!”言未尽,忽觉手掌一紧,被魔情攥住,力道不轻,竟隐隐生疼,转头一看公子还是小皇帝的形貌,她心中遗憾。
“专心一点。”他的声音好像有点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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