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皆静，那禁军小将还以为大人们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叛军首领裴淮川觐见，求见陛下，商讨和谈之事。”
那孙坛面色铁青，下意识看了太后一眼。太后端坐着，手中端着一盏仍在冒着热气的清茶。茶香氤氲扑鼻，竟然传到了孙坛鼻尖，是上好的青茶。
这是要他见机行事的意思？
江如一心里恍若装着满池清水，却丢了一块重石。不痛，但实在恶心地慌。这些后宫中的人，还真是看不清形势，如今这般情形，也仍在花费力气争夺权势。
“孙大人，这次可是听清了？”
她不咸不淡的说道，淡青色的衣袂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宣。”
那小将领了命，赶紧朝外宣去。
宋文茵穿着棕红色的朝服，在身侧侍立，趁此机会低声道：“陛下昨日出行，除了朱雀卫和苍翠宫近身侍候的人以外，并无人知晓。这……”
她欲言又止，朱雀卫的来历江如一心知肚明，宋文茵也见过这些从死人营中出来的暗卫，不可能做出这种背叛的事情，那问题，只能出现站在苍翠宫中。
江如一坐在龙椅上，青绿色的裙摆铺撒在灿金色上，呈现出一种错落而别致的美感。
裴淮川进入大殿之时，看见的便是这副情景。他知道小娘子生得美，水雾云鬓，像极了一朵盛开的艳丽芙蓉。伫立污泥之中，却只沾染清晨洁白的露珠。
“吾皇万岁万岁。”
他率先跪下。
江如一粲然一笑：“请起。”
至此，这些一大早闹上宣德殿的大臣便无话可说。
……
“报！”
一匹红鬃烈马从外疾驰而来，来人穿着棕色锁子甲，乃是驻守城门的巡防营小将。
“禀报陛下，东厥大将脱里古木率领大军逼进郢都东门，此刻，怕是已经交上战火！请陛下决断。”
这一天，果真来了。
江如一坐在上首，丝毫不惧。
“裴大人，这对战东厥的第一仗……”
“不可！”
一身火红色战裙的女子从外飞奔进来，宽大的衣袂随风翩飞，挡住了一半面容。
来人是皇后。
换下的华贵凤袍的皇后，穿着寻常的火红色裙摆，像一朵盛开在坟墓上的彼岸花。身后跟着焦急的宫人，不敢上前。
“陛下，不可！”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眼的恨意。
“他是裴淮川，朔方云麾将军，也是亲手放弃致使我褚家满门就义的人。”
“陛下，您把军权送一半出去，就不怕此人狼子野心，弃城而逃。”
“又或者，为东厥献上您的项上人头吗？”
群臣窸窸窣窣，左右观望，竟发现这些事早就不是秘密。可此人如今掌握着郢都之中诸多流民，如何能够得罪？
但是，也不能随随便便将郢都之中的兵权交出去才是。
大臣们捏了一把汗，看向江如一。
她未披龙袍，却实实在在成了满朝上下的主心骨。
褚韶仪看向太后，道：“太后娘娘，您也任凭陛下如此决断。”
谁料这次，竟然无人帮她。太后方才同这位新帝的博弈中败下阵来，心下正烦闷。但是郢都城关乃是大事，轻易决断做不得。
“陛下三思。”
江如一掷地有声道：“朕正是通过深思熟虑，才下次命令。城门不等人，裴大人，即刻出发。朕相信你，也在这皇城之中，等着你的好消息。”
她看向他，那双黝黑的眼中满是坚定。从来不曾动摇。裴淮川摩挲着腰间长剑，听闻此言诧异的抬起头，就好像听见了什么了不得，且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的挪开剑刃，在胸前做了一个拱手礼，道：“微臣，领命。”
随即甩袖而走，他利落的翻身上马，看见了朝臣不信任的目光，看见了身侧褚韶仪眼中的仇恨，太后眼中的复杂。
以及坐在上首的陛下，平静的目光。
像是很多次，他领了朱雀卫的腰牌前去办案。她便是这般，摇着一把精心挑选的团扇，安安静静地坐着，乖乖的看着他，周深萦绕着一种胸有成竹之气。
她在说，我等你回来。
他策马离开。
褚韶仪恨声道：“陛下！”
江如一嗯了声，看向四周的侍从：“扶皇嫂下去休息。皇兄交予皇嫂的势力，朕就先代为保管了。”
褚韶仪不敢置信：“你要收我兵权？我是顺德帝亲封的皇后，亲自授予的鱼符，我是巡防营的副将，我又没有犯错，你凭什么收我的权？”
身后的宫侍走上前来，试图制服她。褚韶仪抽出一柄短刃，划开了侍从的脖颈，血流如注。这人当即躺在地上，瞪大了眼，死了。
两旁侍候的禁军当即抽出长剑，围了上来。
褚氏女褚韶仪，是马背上长大的娘子，在父兄身边长大，能够识文断字，也会舞刀弄剑。她满脸鲜血站在大殿之中，身上竟然有几分褚将军的风采。
王丞相叹道：“陛下，褚氏一族为国捐躯，莫要寒了边关战士的心。”
是，不能杀她。
江如一松开捏紧的手，一双眼冰冷的看向她。她的身后的家族为国而死，她的丈夫禅位于她。褚韶仪不仅不能杀，她还得好好待她。
褚韶仪是个聪明人，当即拿着匕首比在自己雪白的脖颈上。锋利的刀刃触碰皮肉，一条血线蜿蜒而下。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她说。
江如一背后发凉，看向她的目光越发不善。
“因为我要杀裴淮川，你要拉拢他，重用他，那我就不重要。褚氏就成了你们萧氏放逐的一颗棋子，就像当年……”
太后喝止道：“皇后！”
皇后噤了声，满眼热泪，泣不成声。
“太后娘娘，您看得清楚明白又如何，即便你对她再有恩情又如何？你现在不能为她创造价值，他们这些冷血无情的萧家人，转身就会把你卖的干干净净。”
褚韶仪上前两步，让她看得更加清楚：“你听好了，江如一。就看你是要裴淮川，还是要千夫所指。”
“这人，我要看见一具尸体。”
众臣看向江如一，宋文茵也看了过去。
她这个至交好友，自小是最重情义的。可若是为了裴淮川，这还没有安定的江山只会更加混乱。
得不偿失。
“好。”
褚韶仪震惊的看过去：“你骗我。”
江如一：“君无戏言。”
她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龙椅，走到褚韶仪的面前，亲手将她手中的匕首取下。认真的看向她：“你知道的，如今郢都之中缺乏一个调兵遣将的将领。你也不忍心，看着整个郢都成为东厥制造的炼狱吧。”
褚韶仪摇摇头，她要报仇，但并不想国破。
所以她只是刺杀，只是不断地追踪裴淮川的踪迹，却不曾将所有兵力放在这人身上，而忽略郢都得城防。
江如一说：“我会为所有枉死的冤魂讨回公道。”
褚韶仪看向她，那张水润的唇瓣一张一翕，在温暖的夏日吐出锋利的词。
“血债血偿。”
……
城外
脱里古木率领着东厥骑兵冲了过来。
东门上早就准备的弓箭手开始了第一波攻击，随后是滚石和机关，将他们挡在城门之外。
这些草原人一路横冲打仗，寻找了不少巧计，却还是不擅长攻城。
裴淮川拿着圣旨前来，率先将整个城门的指挥权拿了过去。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日。
黄昏之后，他率领着一队骑兵打开了东门，亲自迎战。
……
“报！”
“东厥退走了。”
深夜，灯火通明。
江如一跪坐在宣德殿，周边是诸多暗自祈祷的臣子们。听闻此言，差点喜极而泣。
赢了？
赢了！
竟然真的赢了。
江如一松了一口气，将提心吊胆一整日的人送回了府邸。一旁枯坐的太后，也终于放松了精神。
“你，识人的能力不错。”
苍老疲惫的声音在江如一紧绷的神经上舞动，她只看见那橘皮之下是深深的算计。
太后于她有恩，却在利益交换的时候消失殆尽。
江如一点了点头，请人将她送了回去。
“裴大人呢？”
她问那名小将，抚了抚太阳穴。
小将道：“裴大人回城，正在东门清点伤亡，明日一早便来回禀殿下。”
江如一站起身来，道：“可。”
小将转身告辞，又被喊住：“算了，明日一早朕去寻他。让裴大人好好休息，别折腾了。”
“是。”
素净的双手将朱笔放置，殿前传来脚步声。
宋文茵在一旁说道：“东厥初次来犯，定然只是试探。裴大人用一队骑兵击退东厥人，想必已经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如今，应当可以消停一段日子。”
这话是没错，江如一点头。
案桌上被放上了一碗山药红枣粥。
她抬眼，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圆圆的脸蛋，雪白的肌肤，是苍翠宫的宫婢，玉壶。
江如一抓住她的手，玉壶诧异的抬起眼来。
“玉壶。”
玉壶道：“婢子在。”
江如一似有些迷茫，又似看穿了一切。
“谁让你来的？”
玉壶就着这个姿势解释道：“青鸟姐姐一日不见踪影，陛下也在宣德殿中不曾回。婢子想着还是苍翠宫小厨房做的饭食合殿下胃口，便擅作主张送了过来。”
说罢，扑通一声跪下，连声道：“陛下恕罪。”
江如一松了手，看她在脚下匍匐颤抖，伸手搅了搅冒着热气的粥，嗅了嗅，空中都好像有这山药的清香。
下一瞬，她卡住玉壶的下巴，将整碗粥都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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