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义樊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他看着那个柳条筐,里面堆着一些衣物。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上面派他去探隔壁的口风,估计去了很快就会有结果,根本不用带什么东西。
他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吹灭了蜡烛。
翌日,钱义樊带上拟好的请柬,坐上电车去往北澜大楼。
北澜大楼一楼是个银行,二楼往上平常是不能去的,上边住的都是军阀。
之前的一次学生运动大大地让他们丢了面子,近来明面上没什么动静,暗地里根本没把这群学生放在眼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钱义樊推开大门,皮鞋踏上光滑的大理石地板,整了整领带,稳步走上楼梯。
“叩、叩、叩。”华丽的木门被敲响,接着拉开,露出里面的人影。
“早知今日先生要来,就等着您吃饭呢。”一旁的人笑着说道。
“不敢当这个先生,让各位久等了。”钱义樊回以一个假笑。
“哪有,您这么有学问,哪里当不起这先生二字呢?”
“各位,请坐。”坐在主位的人戴着白手套,十指交叉支着下巴,直直地与他对视。
钱义樊看着他,愣神片刻,回以一笑。
“今天请各位来,是想商讨文化发展一事,不知各位意下如何。”一位老者开口,同时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钱义樊静静地等着别人开口,结果别人都在看着他,便道:“诸位既请晚辈到此,必定是信任有加,晚辈方才也斟酌了许久,认为曲艺既然是本地特有的一门技艺,其中可考的价值也不少,是值得学习发扬和传承的。”
“所以你认为……”
“晚辈以为,应当极力传承戏曲。”
饭桌上一片鸦雀无声。
“可……可那只是逗人开心的下九流嘛。”有人在下面小声嘀咕。
“他说的也没错啊。”
“……”
声音虽小,可钱义樊字字都听得清楚。
他微张的嘴巴又闭上,最后只道了一句:“晚辈失礼了。”
另一位老者说道:“戏曲……是很好,但是很难学啊。”
果然,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没有一个高贵人家愿意去吃这个苦头;更何况,这本就是下三滥的一门技艺,愿意学的人也就更少了。
他又如何不知道,学唱戏有多苦。
接下来两个多小时,钱义樊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吃饭喝酒。
饭局散了,他们纷纷从大饭店里出来,呼吸街道上的空气。
为了能更好地讨论文化发展,他们订了宾馆,将众人安顿在里头。
钱义樊跨进大门,一步一步地走上铺着红丝绒地毯的楼梯。
一个人影从楼梯口投射下来,被一块块楼板分割成一块一块的。
他抬眼,看见了今日饭局上做主位的人。
那人一身西装,皮鞋锃亮,站在高处俯视着他。
钱义樊一身青灰大褂,脸上掩不住的书生气。
“师兄,别来无恙啊。”楼梯口站着的人冲他一笑。
“你怎么会在这里。”钱义樊垂下眼睫,掩盖住他一瞬的愣怔。
“今天你说的真好。”他并没有回答钱义樊的问题,“我一直等着这么一天,我就知道我会再次见到你。”
钱义樊好像并没有听他说话,只是脱口而出:“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吗?”
他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句,张开双臂,做出一个讨要拥抱的姿势。
脚步声慢慢靠近彼此,两个身影交叠在一起,在暖黄的灯光下。
“还行吧,你不都看见了。”
“沈易晴,我想你回来了。”钱义樊的声音闷闷的。
“师兄,”沈易晴看着他的头顶,“我现在当‘官’呢,回不去。”
钱义樊知道,所以他没有抬头。
一个短暂的拥抱后,沈易晴靠在黄梨木雕花楼梯扶手上,懒洋洋地说:“师兄,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钱义樊并不惊讶。
“我什么都不会说,从我这里套不出任何信息,你今天晚上走,我还能留你一条命。”
“可我也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钱义樊微微仰头,却是居高临下的姿态,“所以,我不会问你任何问题。”
“咱们就凭默契,各做各的,看看能不能想到同一块儿去。”
说罢,钱义樊转过头,大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沈易晴慢慢跟了上来,也跟了进去。
四楼的某间客房很早就关了灯,跟周围的房间格格不入。
天一亮,钱义樊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腰,下楼去买早饭。
沈易晴的少爷毛病犯了,赖床不肯起来,钱义樊了解他得很,一声不吭地出门了。
他俩在安莲书院就认识,做了师兄弟,同吃同住,慢慢地不知怎么就看对了眼,结果沈易晴后来要去继承他的家业,一别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
再见,就已经是敌非友了。
钱义樊凭着自己的直觉走到了城东的一家包子铺,沈易晴最喜欢吃这家的包子,他一般得了零花就会过来给他买,慢慢地就和这家店的老板混熟了。
就算沈易晴走了,他也照样会去买这家店的包子,不过是自己一个人吃。
他拎着两个塑料袋,一袋是热气腾腾的包子,一袋是一杯豆浆。
两人都不喜欢喝豆汁,钱义樊更是抵抗一切豆制品,所以他给沈易晴买了一杯豆浆。
此刻他正站在宾馆门口,深呼吸了几下,下定决心般走上楼梯,打开了房门。
沈易晴穿着一件宽松的睡衣,坐在皮质沙发里看书,一股子慵懒的气息。
看到门口的人手里领着散发熟悉味道包子,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嘴上却还要矜持地问一句:“这是给我买的吗?”
“不是给你买的还能是谁?”钱义樊笑着,将手里的包子豆浆递给他。
钱义樊握着豆浆的手不易察觉的地顿了一下,又非常从容地递了过去。
沈易晴盯着钱义樊伸过来的那只手,沉默了一下,接过来喝了一口。
钱义樊并没有吃早饭,他说:“今天早上我约了人去咖啡馆,你要是有事的话自己去就是,不用跟我说。”
沈易晴点点头,默不作声地答应了。
房门又再次打开,又关上,钱义樊又出去了。
沈易晴的眼神追逐着关上的门板,目光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他又把视线移到手里那杯温热的豆浆上,泄愤似的一口气闷完,纸杯重重磕在木桌上。
然后他披上西装外套,还不忘拿起桌上没吃完的包子,一把摔上了门。
钱义樊坐在黄包车里,心里控制不住地去想沈易晴,无法不担心,却也没忘了自己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他低下头,苦恼地揪住自己的头发。
沈易晴昨天说了,昨晚不走今天他必定会死,他一定不会没有动作。
想到这里,钱义樊心里稍稍平衡了一点,但愧疚依然不散。
他必须打起精神,上级吩咐给他的命令是打探消息,这场戏必须要演下去。
另一头,沈易晴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一身笔挺军装,回去见自己的上司。
“那个人跟你什么关系。”皮椅上的人翘着二郎腿,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沈易晴只是沉默,不说话。
“哼,”那人从鼻腔里哼笑一声,“沈司令,一夜情对身体可不好。”
当啷一声,一把匕首摔在桌面上,反射出冷冷的寒光,也反射出沈易晴冰冷的眼神。
“你知道该怎么做。”
沈易晴没有显出半点迟疑,拿过匕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下楼,动作麻利地坐进轿车里。发动机的声音盖过人潮的喧笑,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影子。
脸色很苍白,嘴唇也是白的,和早上完全不一样。
他就这么愣愣地看着,直到看见了路边的一家店铺。
“停下!”他喊了一声。
车刚挺稳,他就猛地打开车门,朝着那家胭脂铺走去。
出来时,沈易晴手里拎着一盒胭脂。老板娘还以为他是给女朋友买的,拉着他推销了好久,他只是随手挑了一盒,结完账就匆匆出了店门。
司机也没问什么,只是非常敬业地把他拉到了宾馆。
他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梯,腹部一阵阵刀绞般的痛。
其实只是一杯豆浆,却如鸩酒。
要到楼梯口时,他又突然慢下来,看向墙上的一面装饰穿衣镜。
沈易晴慢条斯理地掏出他刚买的胭脂,打开,手指沾上一点,对着镜子里那张毫无血色的嘴唇,抹上一点嫣红。
他颤抖着收回手,走向钱义樊的房间。
“叩叩叩。”房门被轻敲三下,房门后的人马上就开了门,看到门口的人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和两瓣嫣红的唇,顿时愣怔在原地。
沈易晴倚着门框,笑道:“师兄,我好看吗?”
钱义樊愣愣地看着他,眼眶不知不觉间红了。
“对不起。”他哑声说。
“好看,你最好看。”钱义樊双手颤抖地捧住沈易晴苍白的脸,吻了上去。
一件冰冰凉凉的尖锐物品抵住了他的心口,钱义樊没躲,反而抱得越紧。
“噗呲——”一声后紧跟着“滴答,滴答……”,鲜血落在地板上,洇出一朵朵血花。
两人分开些许,钱义樊有些喘不过气。
沈易晴低头看着他,盯着他同样沾上了胭脂的双唇……
然后再次吻上。
“咱俩一起过奈何桥吧。”钱义樊轻声说。
“下辈子也一起过吧。”沈易晴接着说。
原本沈易晴十分怨恨,怨恨命运没有好好对待他们,也怨恨对命运无能为力的自己。
现在,他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拥着自己怀里的人,然后沉沉睡去。
也许醒来,就是下辈子了,他们还能在一起。
两人倒在一地红艳里,分不清是鲜血还是一地红妆,唇上皆是一片嫣红,分不清是鲜血还是一脸粉黛。
情之一字,在心里激起的浪潮,难以平复,经年不断。
警署的人赶到时,入目皆是一片鲜红,还有两具拥抱在一起的尸体。
戏幕落。
戏里情真,戏外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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