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起集市广场的尘土,巴顿倚在马背上,声音嘶哑,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我的心被紧紧揪住,数学君薄薄的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后来打仗啦,我的克莱昂,最最优秀的轻装步兵,他也去了。津贴也涨到了二十德克拉马……克莱昂没上过学,却在军队里学会了写字。那时候每个月他都准时给我寄信,每次收到信,我都急匆匆地请村里的长老念,伊瑞涅也会放下手中的纺锤,坐在我旁边听。克莱昂的字写得又密又小,常常填满了整张信纸。他从来不提战场的残酷,只是有一回在末尾补了一句浅浅的话:‘爸爸,我真希望永远也没有战争。’前线传战报回来,我和伊瑞涅都挤着去看死亡战士的名单。每每看到名单上出现K开头的名字,我都会两眼发黑,心惊胆战。终于,军队要得胜归来了,接到战报,我每天激动得睡不着觉,夜夜数着我的克莱昂回来的日子。”巴顿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仿佛再也不能说下去。
“他死了。”巴顿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睛睁得滚圆,如同今天才认清这个事实:“他死了啊!我最最优秀的、最最喜欢的、最最贴心的小儿子克莱昂,他死了啊!就在军队回程途中,天杀的斯巴达棒子突袭,我唯一的儿子……被他们拖在马后……拖了……拖了好久才断气啊!”
他脑袋耷拉下来,扯出一抹惨笑:“完啦,都完啦。我又重新过上放荡的生活,我日日买醉,用得都是我儿子的抚恤金。晚上我不敢闭上眼,眼刚合上克莱昂那张青涩的、秀气的脸就会浮现再我面前。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就像在问我:‘爸爸,你过得还好吗?有没有按时睡觉?’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让酒水把我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在劣质葡萄酒中睡到天明!可我有时会梦到自己像条狗一样在泥地里匍匐前行,我一具一具地把那些尸体翻过来,想找克莱昂的脸。可我那么没用,我什么也找不到,只好对着天大哭。我喝完抚恤金,又接着喝我的伊瑞涅的血汗钱。她藏起来,我就翻遍家中每个角落。那间茅屋有什么地方可藏呢?终于伊瑞涅也对我冷着脸。”
他忽然挥舞着双手,大声咆哮:“你们以为我会耻辱吗?你们以为我会羞愧吗?我乐在其中!我就是个吸血的害虫!我吸干我儿子的血,又理所当然地吸我女儿的血。全雅典再也找不出比我还混蛋的人!”
他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只是徒劳地在马背上扭动,喃喃说:“怪我……都是我的错。我活该……”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话,最终声音几乎不可闻。围观的人群渐渐松动,切切私语地散去了。数学君叹了口气,弯下腰,试图将瘫软的巴顿扶下马背,安置到一旁稍平整的地面。
“讲了半天就这?”一个油滑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老头儿,省省吧,留着眼泪给陪审团看去,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儿子?”
数学君猛地回头,冷冷地看着那人。他却一点儿也不在意,慢腾腾地挪动步子,还朝巴顿努努嘴:“老头儿,要我说,还是你的马惹的错。要不是它没控制住蹄子,你怎么会今天丢这么大的脸?瞧瞧这些人,个个都人模狗样,可有谁会同情你?你说,酗酒这件事,在富人眼里,也倒是个美德。可偏偏落在你这样的穷人身上,那可确实是罪恶了。老头儿,要怪,就怪你这匹瘟马,怪你是个下贱的马车夫!”
“住口!我是学者埃瑞弥俄斯。再敢在此颠倒黑白,煽风点火,我便立刻唤城卫来!”数学君冷声道。
那人被他的气势慑住,悻悻地缩了缩脖子,嘴里嘟囔着,挪动脚步想溜走。巴顿愣愣地看着他,好像在消化他的话。他的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终于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翻身坐起,高高扬起鞭子:“对!对!我知道了!都怪它!都怪这该死的畜生!都怪我只是个管马的!都怪我不是什么尊贵的老爷!”
他一下一下地挥着鞭子,雨点般地打在那匹小马身上。小马发出惨痛的哀鸣,它温顺的眼睛滚下泪珠,下一鞭猛地抽中它的眼睛!那马又矮又小,瘦得皮包骨头,鞭子下去次次见血。
“住手!”我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前抓住巴顿的手腕,鞭子掉到了地上。他因酗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像第一次看见我的脸一样,又像在看一个怪物。他醉眼惺忪,仿佛神魂早已飘到千里之外。忽然,他猛地惊醒,大喝一声:“异邦人!该死的斯巴达棒子!”
人群齐齐看向我,那些眼睛冷冷地闪着光,像是狼的眼睛。我惊得后退一步,寒意爬上脊背。数学君一个箭步挡在我的身前,声音清朗而有力,压过人群的低语:“诸位,你们难道没见过斯巴达人吗?这位女士的样貌、衣着,哪一点符合斯巴达人的特征?她分明是远道而来的赛里斯人,是丝国的游者。你们贵妇人身上披挂的华美丝绸,就产自她的国度!”
人们沉默着,却大多信了数学君的话。突然,一声凄厉的马鸣响起。我惊恐地抬头,只见巴顿不知何时又捡起了鞭子,疯魔般地向那伤痕累累的小马抽去!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都怪你我才会蹲大牢!都怪你我的克莱昂才会死!”
“别打了!我求求您!住手啊!”我大喊,泪水顺着面颊落下,“谁来救救这匹可怜的马?谁来救救这个人?”
“我的马——”巴顿的咆哮戛然而止。
他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又像是酒劲散去,软软地歪倒在马背上。“这疯子。”有人窃窃私语。
“诸位,”数学君环视四周,疲惫却沉稳地开口,“可有人知晓他的住处?或是最近的城卫官署在何处?”
无人应答,只有呜呜的风声回荡在广场中心。数学君沉默地背起巴顿,将他安置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把遍体鳞伤的小马系在旁边的木桩上。他蹲下身,用手轻轻抚摸着小马的头,微弱的流光没入小马的身体。奇迹般地,血瞬间止住了,小马感激地看着他。而这一切都被我收入眼底。
他走回人群中心,朗声道:“诸位,我去找官员来处理这件事。请帮忙看照一下。”说完,他微微欠身,走向通往行政区的石板小径。
我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他似乎察觉了,步履未停,反而加快了几分。穿过几条小巷,走到一处种满橄榄树的的宅院,我几乎跟不上了,他终于止步顿足。
“你为何要一直跟着我?如你所见,这里即不欢迎外人,也不欢迎女人。”他的声音清冷、克制,如同在念官府文书,“你似乎不通希腊语?倘若你是误入此地,请速速离去。若有难处,我可引你去官署。缺少金钱,我可赞助你回程的银币。”
我惊奇地看着他:“你不认识我了吗,数学君?之前物理让我们玩一个游戏,醒来我就处于星河中,走了很久才找到这里,遇见你。你不记得了吗?”
他皱起好看的眉头,手指按揉着眉心:“抱歉,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只是个普通的学者而已。”
“我不信!我找了你好久才找到这里!”一阵委屈涌上了我的心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你刚才不是给小马施了治疗魔法吗?还有巴顿停下抽打小马,之前定住马救下我,不都是你干的吗?你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学者呢?你就是数学军君呀!”
他手忙脚乱地用帕子擦拭我的脸,温声安慰:“好了,好了,别哭……是的,我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撒了谎,这都是我的错……你……能先别哭吗?”
我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大声说:“我才没有哭呢!就算数学君假装从不认识我,就算数学君执意要与我擦肩而过,我的眼睛也绝不掉下一滴眼泪!”
他沉默着,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我,仿佛在观察我有没有消气,简直是一只鬼鬼祟祟的小猫。
这模样让我破涕为笑,故意板起脸,模仿着他刚才疏离的口吻:“尊敬的学者大人,烦请你解释下。”
他犹豫了许久,却提起了另一个话题:“能请你把那个水晶球给我看一下吗?”
我解开绳子,把水晶球递过去,不服气地瞧着他:“要知道,这还是数学君你给我的呢!”
蓝色的光圈轻轻在水晶球里转动,数学君沉思片刻,终于开口说:“它确实蕴含了我的魔力。只是……我之前确实与你从未见面。若论及赛里斯,那已是一百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所见之人的服饰、发音,都与你有所区别。所以我推测,你如若不是行骗之人,那只能是……来自未来,来自遥远的、我无法想象的时空。你能如此精准地道出我的身份,甚至还和‘我’到了这种熟不拘礼的地步……我们的未来有很深的羁绊吧?如果是那样,我的行为一定很严重地伤了你的心。对不起。”
“把手递给我,我给你施个更实用的术法吧。希腊语会在你的脑海中自动转换为母语,在别人耳中,你的话也会转换成希腊语。”
我闻言把手递过去,他专心致志地在我的手上画下阵法。我趁机细细打量他的脸。他秀气的眉头紧锁,唇抿成一条线,仿佛遇上了天大的苦恼。仔细看来,他脸部的线条确实比我所见的数学君要柔和,青涩得还没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而且……
“数学君你小时候居然这么矮,只比我高一点点!雅典伙食太差了吗?也对,毕竟当时生产力落后。”我忍不住伸出手比划。
他白皙的脸颊瞬间泛起一层薄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负气地抱起双臂,扭过头去,声音闷闷的:“至少我后来长高了,可不像某人。”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
好吧,这个时代的数学君跟小猫一样,逗一下就要炸毛跑掉。
我小跑着追上去,怕他真生气了,赶紧转移话题:“那……那个马车夫巴顿要怎么办呢?等他明天酒醒了,发现自己打了小马,丢了工作,甚至可能要被判刑,又会怎样懊悔,怎样伤心呢?”
数学君脚步一顿,看了我一眼:“我很意外,按理说你不该讨厌他吗?他险些纵马伤了你,又对你恶言相向……何况人大多会美化自己,他未必对自己的遭遇字字属实,但对他女儿的伤害却是货真价实的。”
“或许他是醉酒了才这样的。明天醒来,他又要怎样面对受伤的小马呢?或许还会丢了这份工作,毕竟他出了这么大的丑。伊瑞涅,她遭遇着实实在在的痛苦,可日子还得这样过。数学君,你说。明天,真的会变得更好吗?”
他摇了摇头,看向远处的雅典娜神像,说:“我不知道。前段时间开了公民大会,制定了新的扩张计划,或许很快又要与斯巴达交战了。一旦战火重燃,田地荒芜,市集凋敝,物价飞涨,日子恐怕会更加艰难。明明受苦的是人们,可投赞成票的也是他们。人真是充满矛盾的造物。”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无处言说的悲悯。
“是啊,一面让人同情,一面让人憎恶。”我轻声应和道。
他忽然定定地看向我,坚定地说:“但我觉得,你有颗高尚的心。我见过很多很多的人,像满天星辰一样多。他们许多人也曾善良,童年时也会为死去的山羊哭泣,如同小小的火种,一次又一次地吸引着我。可一旦踏入世事的洪流,他们就再也没法像以前一样思考,会为了蝇头小利闹得不可开交,会为了柴米油盐大打出手,甚至还要回过头来指责曾经为山羊哭泣的自己。可你不一样,你从不熄灭,一直熊熊燃烧。”
风声将他的话灌进我的耳朵,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最终只是苍白地笑了笑:“数学君,我和你不过初次见面,还是不要说这么肯定的话了。我远远不如你说得那么好。”
“不,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仿佛陪伴了你一生。”
他灼灼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凝重、认真,仿佛许下的是一生一世的诺言。我的心仿佛忘记了跳动。此时此刻,风声,远处集市的喧闹,橄榄树的清香,都离我而去了,只有他的话语停泊在空气里。
然而,这样寂静的时刻被突兀地打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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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卡哇伊年少数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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