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用现代美学的观点来看，数学君一定是个推崇极简主义的人。他的住处是一栋山上的别墅，但内部却远比我想的简单。
客厅空旷而简洁，白瓷砖铺满地面，静静反射着冷冽的月光。仅礼节性地陈设着投影仪、衣帽架和几张米色的沙发，或许是鲜少有人打扰的缘故。窗边放着鱼缸，几尾鲜艳的热带鱼在里面游动。
往里走，大多数房间紧关着，如同一个个等待着骑士发掘的宝箱。
楼上是书房和卧室。打开书房的门，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倾洒下来。我脱了鞋子，换上拖鞋，小心翼翼地踩在木质地板上。映入眼帘的是几面顶着天花板的书墙，塞满了我看不懂的数学专著。
橡木书桌上胡乱地叠了一些草稿纸，《树上的男爵》压在最上面。我走近书桌，中央摊着一张纸，形态各异的金鱼整整齐齐地排列了整张纸，墨迹犹新。银色的钢笔搁置在一旁，地上散落着拆开的信封。
“数学君，该不是什么暗恋你的人给你寄来了密码情书吧？”我忍不住调侃道。
“小一很敏锐呢，一眼就看出来是密码。”他关上门，慢慢走进，“大多是物理寄来的，我和他常常互编密码玩。”
“我其实只是随口一说，我也只在上信息课的时候见过密码……不过，你这是在自己推演吗？以前只见过字母类的，密文全是小金鱼的话，我倒是第一次见。一定很难解吧？”我凑近那张纸，纸上金鱼形态微妙，线条流畅，绝非随手涂鸦。
“那张……嗯，小一要试试吗？”他温和地说。
我对密码的了解大多来源于遥远的信息课。当时我沉迷悬疑小说的同学坚决地把它比作追踪犯罪现场：一方将真相不断变化、揉碎，另一方则尽可能地从这些碎片里找出蛛丝马迹，还原真实。在密码学里，真相就是明文，碎片就是密文，而密匙，是通往答案的途径。
倘若还在上高中信息课，对着密匙是后移三位的一串字母“vhhbrxwrpruurz”。那我只需要打开python，编写代码让这串英文往前三位，就可以得到“see you tomorrow”的明文。但这是在知道密匙的情况下，更何况我也不在上信息课。没什么人想对着一张画满了奇怪小金鱼的纸枯坐几天吧？只有数学君除外。
“我对密码一窍不通呢，还是不自取其辱了。”我连连摆手。
“这样啊，其实这张是我和物理合写的，他点名道姓要你解，还说解开了才能见他，并勒令我不准告诉你明文。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这是变形的凯撒密码。小一，有兴趣吗？”他斜靠在书架旁，白皙的面孔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有些微微失真，大海般的眼睛此刻凝望着我，只凝望着我。
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开始了给数学打白工的生活了。
难以想象，这世上竟有人过着这种生活。每天早晨起来，我总能在餐桌上看到热好的牛奶和面包，不用想就能知道这是叫小鹰去外面买来的。午饭和晚餐也是单调的白人饭。
至于数学君，我现在才明白这人才是真正的大宅男，去海边喂个鸽子就是他一天的运动量，平日里整天关在书房画画写写。
而我则日日对着这张奇妙小金鱼发呆，把他和见鬼的物理一天骂上八百回。我几乎把我能做的都做了，数金鱼的种类，看金鱼颜色，研究金鱼摆动的幅度。那些小金鱼形态各异，还用了六种墨水，根本看不出什么跟字母或者数字有关的东西呀！
偶尔，当我放弃了解密，趴在桌上画小圈圈的时候，他会走过来，温和地关心我的近况，当然，还有进度。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监工头子呀。现在想来，我当时之所以答应他，绝对是被那张脸蛊惑了吧！
我来到这里已经快一周了。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注满了房间，空气里是杏子的甜香，我摊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和小金鱼大眼瞪小眼。一阵克制的敲门声将我惊醒，数学君的柔和的声音传来：“小一，今晚会有月光金鱼，据说是千年难遇的奇迹，说不定对解密码有帮助呢。还会有百家宴，我和朋友提过你会来，他们都很想见见你。你愿意去看看吗？”
我一骨碌爬起来。再见了小金鱼！再见了密码题！我飞奔到门口，“几点？”
数学君倚靠在门口，手上递给我一套衣服。那是一件浅粉色的唐制汉服，薄如蝉翼，行动间似有粉色的水波流淌。
“百家宴上，大家都会身着各自的民族服饰。这些天赶的就是这条裙子的设计稿，幸好如期完成了。”
他笑着又递来一枚水晶球，内里流转着蓝色光圈，“还有这个，今晚你可能会遇见来自各个国家的人。为了方便交流，我做了一个小型翻译器，主要的五门语言都可以翻译。它会将外语转换为中文，显示在水晶上。当然，你也可以让它同传翻译。”
我连声道谢。
“那晚上八点，我们沙滩不见不散。”他朝我温和地挥挥手，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等待着，等待着，夜幕笼罩了整个岛屿，浸润着绵长的海岸线。温暖的篝火早早点燃，发出明亮的火光，像是将夜幕烫了一个洞。
一口巨大的锅架在火上，锅底被火舌舔得乌黑。浓浓的热气裹挟着香气弥漫开来，锅里汩汩地冒着气泡，各种食材在其间翻滚，不时有人过来投掷新的食材。绿色的香菜还未浸入水面，一只褐色的海参就紧随着溅起水花，不知名的野菌也在汤中熬煮。这会是个怎样的夜晚呢？
“快看！那个是凌一吧？”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沙滩上顿时响起参差的回应，夹杂着不同语言的问候。几张友善的面孔率先朝我挥手致意，接着更多人投来好奇而热情的目光。服饰各异的人朝我挥手，即使此前我们并不相识，语言也并不相通，但他们的热情却直达心底。
我坐到他们的边上，和他们一起喝汤。水晶球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将我们的话翻译给对方。哪里来，过得怎样，汤怎么样，那个香料我不太习惯。篝火“噼啪”一声，爆开几点细碎的火星。我吹着咸咸湿湿的海风，耳畔是散落在火光里的欢声笑语。我轻轻地想，不知道数学君又在哪里呢？
“月光金鱼要出来了！”人群熙熙攘攘地涌向海边，瞬间占满了整条海岸线。海风送来咸腥的气息，拂过一张张仰起的脸，人们凝望着那处波光粼粼的海域，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水晶球反复也应景地变暗了片刻。
忽而，海面漾开了一点温润的银光，接着，无数光点挣脱了海水束缚，轻盈地上升，带着溅起的水珠，无声无息地浮在海面之上。透明的鱼鳍与尾翼微微摆动，搅动着周围的月光。它们被月光淹得遍体通明，一缕微光在鱼腹中流转。海水深处泛起转瞬即逝的漩涡，仿佛留恋着它们的离去。
在这无垠的月色里，跨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千年难遇的奇迹，我终于看见了那人的侧影。他穿着一身希腊式白袍，立于水天一色间。那布料似乎被月光浸透了，显得略微透明。他雪白的脖颈微微前倾，仿佛难以承受这千年的叹息。他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来，在人山人海间，与我视线相交。他的嘴唇微动，仿佛在说，小一，你好呀。
我心中轰然一响，电光石火间，仿佛被不可知的力量牵引了，我不由自主地提起裙摆，向他奔去。
“数学君——”
他伸出手，接住了我，无比坚定地，一如初遇之时。仿佛不论生死之界，不论世事变迁，不论荆棘几度，他都会如此刻般，忠诚地握紧我的手。
他都会在我的身边。
我呼吸着人们共同呼吸着的空气，吹着人们共同吹过的海风，开着人们共同开过的玩笑。第一次，我觉得自己被接纳了。第一次，我靠近了我想要的幸福。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填满了，满心满眼都只有欢乐。数学君笑着为我讲解：“月光金鱼有四个品种，能变幻六种颜色，嗯，还有一个特殊品种只能变换两种颜色。它们之间能通过色彩的变幻交流……”
“许个愿吧。”不知谁说。
我闭上了眼睛，耳畔是他绵长的呼吸。要是……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就好了。
而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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