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将近,码头上正是最喧腾的光景。
脚夫们扛着麻包,喊着号子,在跳板上来来往往,额上颈间俱是汗涔涔的。
几艘漕船满载着江南的米粮、淮盐和蜀锦,挤在栈桥边等着卸货,船家与货主为着脚钱高低,正扯着喉咙争讲。
河风裹着水汽、汗味,还有岸边食摊上飘来的葱油面香,混作一团,直往人鼻子里钻。桑梓下船便被这热气熏得微微一愕。
方才心思全在算计上,倒不觉得有甚么疲累,此刻回到这熟悉的烟火地界,才觉出几分乏来。
先是弯腰理了理裤脚,抬头张望间,一眼便瞧见了等在不远处的吴秀娘,吴秀娘也看见了她,立刻扬手招呼,快步迎了上来。
她一身靛蓝布裙,腰系围裳,打扮得利利索索,额上却沁着细密的汗珠,显是等了有些时候。
“可算回来了!”
吴秀娘一把拉住桑梓的手,上下打量,见她全须全尾,神色虽略带疲惫,眉眼间却透着些松快,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嗔怪起来。
“这般时辰才归,饿坏了罢?灶上还温着粥饼,快随我家去。”
桑梓任她拉着,见秀娘又给自己拍了拍膝上的雪,唇角不由弯了弯。
这市井间的关切质朴直接,却比什么言语都受用,于是应了一声,然后便随着吴秀娘穿过嘈杂的人流。
“阿姐久等了吧?”
“等会儿怕什么,”吴秀娘不以为意,却压低了声音,“事情……还顺当么?”
桑梓点了点头,也轻声开口,并未细说如何与僧人周旋,又如何说动那几个奴婢,只略略讲了结果。
“比预想的要好,明日想必就有回音了。”
这法子不见效则已,若见效必是立竿见影的,明日就是冬至正日,如要采买酒水也只能是今日了。
吴秀娘也是晓得她几分打算的,闻言也不再深问,只拍了拍少女的手背。
“有眉目就好,先填饱肚子要紧。”
两人说着,已离了码头喧嚷之地,拐进青石板小巷。巷子幽深,将码头的喧嚣隔在了身后,只余下两人轻轻的脚步声。
吴秀娘正抬头眯眼看着头顶这轮明晃晃的日头,就听见身旁桑梓轻轻开口。
“阿姐,我在山上撞见那位好伯父了。”
见着桑大富了?
这还了得!
秀娘脸上原本还泛着难得的闲适,闻言神色倏地一紧,捏着桑梓的手也不由自主地使上了几分力气。
桑梓刚准备继续说,就被她一把拉到面前,仔仔细细地上下其手翻检起来,生怕她少了根头发一样。
“他有没有为难你?有没有让下人跟你动手?”
“没有…阿姐,他就跟我对视了一下……”
“别骗阿姐!那杀才既撞见了你,断不会轻易放过这机会!”
“真没有……”
眼见着吴秀娘已经脑补出桑大富派下人团团围困,自己自人群中杀出的景象了,桑梓赶紧按住她的手,事无巨细地从马车出现开始解释了一遍,这才勉强让她信了。
“所以真的就打了个照面,连话都没说。”
吴秀娘拧着眉头,是路也不走了,来来回回在原地踱起步来。
如果桑大富知道了她保护这祖孙两的事情,那可就麻烦了。
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是如此这般一来,只怕我这点微薄之力,再也护不住你们祖孙二人周全,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教人怎么心安!
就这么踱了半晌,吴秀娘却忽然住了脚步,抬头看向眼前这个还没自己高的半大丫头,见她神色竟是从容得很。
这丫头自来是个有主意的,莫不是早有对策?
“阿梓,你是不是心里早有章程?”
“阿姐,我要同祖母立女户。”
少女的神情淡然若水,眼底却分明带着一股子不容转圈的决绝。
先是垂眸理了理刚才被翻得凌乱的衣裳,这才抬眼迎上吴秀娘的目光,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静。
“父亲去世之前,便已与伯父分家析产,祖母归了我家奉养,如今家中确无男丁承嗣,眼下要做的便是请街坊四邻具结作保……”
“这件事我来帮你张罗,我这就去找郑童生。”
吴秀娘话未说完便转身,抬脚就往巷口走,连回家吃饭的事都抛在了脑后。
这一忙就忙到了日暮时分。
保书虽然只是简单两个字,但要准备的东西可不只是签名,先要准备一张合乎规制的桑皮纸,再备齐笔墨印泥,请郑童生把立户因由工工整整地誊写清楚。
偏偏郑童生还领着城内一家私塾的蒙学课,须得等到散学后才有空闲执笔。
还是吴秀娘跟他家媳妇好说歹说,道明桑梓祖孙二人的艰难处境,这才引得人家媳妇动了恻隐之心,提前带她去私塾寻人写了保书草本。
等到她回转茶肆,天上已是暮色四合,檐角挂起了一弯浅浅的月牙。
刚推开门就听到后院传来一阵笑,人声欢腾得像掀了锅的饺子,茶碗叮当乱响着,不知是谁的嗓子扬得老高。
“成了!真成了!”
什么成了?
吴秀娘手里攥着那份保书草本,循着声儿快步穿过堂屋,进了后院便看到陈货郎喜气洋洋地拉着桑梓大说特说。
“没想到小娘子除了一手酿酒的技艺惊人,居然连商贾资财之道也这般通透!我每坛酒要价三贯,那么多大户人家的管家眼也不眨地就都要走了!”
那这一趟获利,起码百贯!
一百贯在大宋朝是什么概念?是汴京小吏两年的俸禄,是五口之家一年的嚼用,是能买下十亩上等水田的身家!
吴秀娘听得心中一惊,连忙抬眼去看桑梓的神情,却见少女虽然面上也含着一丝欢欣,却比在场的陈货郎冷静的多。
“陈叔且莫躁进,这钱钞来得迅疾,去得也匆促,冬日里哪一样不要铜钱开路?”
“正是这样说呢!小娘子如果能再拿出一批酒出来,咱信心十足,定叫那些大户人家都成了老主顾!”
陈货郎早没了当初的油滑,如今一脸恳切地觑着少女的脸蛋子,只盼她点个头,好多挣几贯钱。
倒是个识时务的生意人。
吴秀娘笑了一声,这才让面前两人目光转了过来,桑梓却只唇角微扬,眸色清浅地迎上吴秀娘的视线,然后趁陈货郎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偷偷冲桌上努了努嘴。
吴秀娘聪明得很,顺着桑梓努嘴的方向看过去,正看到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正沉甸甸地靠在桌边,口子用麻绳扎得紧紧的。
这是送分红来了?
看起来可是不小一笔钱,要知道在这年头,有钱就是有面子,就是腰杆子硬,就是说话响!
她于是便顺势帮桑梓张口抬起价来。
“这般成色的酒,冬至宴客节礼馈赠都使得,下批少说也得五贯起,那些大户人家才肯眼都不眨地要呢。”
“那是自然!”
陈货郎连连点头,他心里已经做好全盘销售计划了,下一次开坛他预备定八贯的价,专供那些穷讲究的人家。
而桑梓直到此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陈叔既有这般打算,待新酒开坛时,自然头一个知会您。”
这就是准备继续合作了。
看来这分红真是没白送一趟,倒把两下里的交情又拉近了几分。
陈货郎心里满意,见吴秀娘袖里好像拢着什么东西,自知她怕是与桑梓还有体己话要讲,便知趣地拱手告辞。
桑梓把人送出去,扭头就看见吴秀娘正围着桌上那钱袋打转转,脸上不免漾起几分真切的笑意。
“阿姐,保书的事情如何?”
“草本已经找郑童生写妥了,只等具结画押,但阿梓,宅子的事情怎么办?须得落实一处宅子,再找新宅的邻家作保才行。”
桑梓却难得地抿嘴一笑,指尖轻轻点了点那钱袋,眉目间也带了几丝喜意。
瞌睡了就有枕头来,她真要怀疑自己是什么种田文的女主角了。
“这不是正好吗?这里头整五十贯,方才陈叔特意套了车送来的,正好明日拿来相看房子,早一日安顿下来,也省得夜长梦多。”
五十贯!
吴秀娘自认为自己已经很高估自家小姑娘的本事了,但此刻还是被这数目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她自家这座茶肆带着后面的屋舍,当初建下来花了二十贯有余,五十贯如果全拿来购置宅子,哪怕是在金陵内城这地界,也能买一座两进带小院和家具的青砖瓦房了。
不过是一批私酒而已。
她忽然又想起当初桑梓说,她要酿出让那些富贵人低头求尝的酒,如今看来竟不是孩童妄语。
桑大哥真是生了个了不得的孩儿出来,难怪当初也不想着再生一个男娃继承酒坊,只一心要把这丫头栽培成顶门立户的人物。
吴秀娘暗自抹了抹泪,心里又是酸楚又是宽慰,只觉得桑大贵这番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在地下怕是也会欣慰吧。
“既如此,明日阿姐喊上你张叔叔,咱们就去看房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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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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