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
又哭了。
张非相轻叹一声,腾出一只手轻轻拍在妄生的背上,温声哄着:“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大老爷们的,别这么哭哭啼啼的。”
心头的担忧稍稍褪去,翻涌的怒火才终于冲上心头。
妄生猛地推开张非相,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肩头,眼眶赤红地瞪着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高声呵斥:“我不是特意嘱咐过,让你在原地等着吗?你乱跑什么!这地方本就时空错乱,你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回不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被他这么一吼,张非相一下子愣在原地,随即满心的愧疚翻涌。
“对……对不起,我是听见远处有爆炸声……”他低下头,身子控制不住地轻轻发颤,声音也透出虚浮,“我害怕……就想着找个地方躲起来……”
此话说得妄生心中猛地一沉。
握着他那单薄的双肩,突然意识过来,他确实没什么自保能力。
这地方刚经屠戮,遍地狼藉,他本就满心恐惧,本能地想寻路求生,又有何错?
可自己方才,竟是在怪他不该逃离那险境?明明留在原地,才最是危险。
都怪我都怪我,不该将他独自留在那里的。
明明是我的疏漏,是我的过错,我凭什么要对他发这么大的火?
是气他“故意”离开?还是气自己好不容易才寻到他,转眼又险些将他给弄丢了……
怒火瞬间被浇灭,余下的只剩密密麻麻的心疼与后怕。
攥着张非相肩头的手不自觉松了力道,指尖却跟着对方微微发颤的身子,控制不住地轻抖起来。
妄生喉结滚了滚,才艰难开口,声音跟着弱了下来:“我……我忘了你没有多少灵力……”
张非相垂着头,听见这话,肩膀又瑟缩了一下。
妄生心头一紧,忙不迭将他紧紧环入怀中,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又满是歉意:“师尊,是我不好,不该对你吼的,全是我的错,别怕,从现在起,我定然寸步不离守着你。”
“倒是没那么严重,我又没怪你。”张非相听着他这笨拙又急切的道歉,忍不住低笑出声,“明明是你帮我去寻人,是我先不按约定离开了那处,我原想等那阵动静过去,就回去寻你,没料到竟中了招。”
妄生闻言,赶忙追问:“师尊可是去了什么地方?途中可有看见过什么异常?”
张非相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选择了隐瞒,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就当是一场噩梦罢了,不瞒你说,我是吓晕过去的。”
“对不起,师尊。”
“都说了没事,不必挂怀。”
“不是为方才的事。”妄生声音沉了沉,“是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向你道歉。”
话音未落,他便松开环着张非相的手,抬手成掌,利落劈向他的脖颈。
“什……”张非相的疑问刚溢出唇瓣,眼前便猛地黑下去,白眼一翻,就这般被劈晕过去。
浑身力气卸尽,身子软软晃晃,直直倒向妄生怀中。
妄生扶着他,低头,凝望他的侧脸。
瞳孔发红,红光溢出,似要将怀中人儿深深刻进眼眸,揉进心里。
抱歉,张非相。
从现在开始,你是真的,一步也别想离开了。
……
奇怪,明明感知就是在此处,为何寻不到踪迹?
地下十八层,无风沉闷,连火都泛着幽蓝。
空气湿热黏腻,妄生大汗淋漓,喘着粗气去扯自己的衣衫。
灵体到底被藏在哪儿了?
该死,再走下去就要触及封印了。
一步接着一步踏出,脚步声在这静谧之地格外响亮,腿上沉滞繁重,似有千斤重物拖拽。
穿过狭长隧道,眼前豁然开朗,本以为会是何等惨烈景象,此刻望去,却只有一片刺目的白。
湖?
却连半分流动之感都无。
走近,一脚踏上,沉默被打碎,涟漪自脚下往四周荡去。
竟能立于湖面之上?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再抬眸,身前不知何时出现一道人影。
紫纱衣裙,长发垂腰,只是站定,不曾回头。
妄生只是觉得熟悉,双脚踏上那湖面,向她在那处走去。
似是听见动静,那人缓缓转身,目光轻飘飘落下,恰好撞进妄生眼中。
“娘?”妄生步子猛地顿住,望着那再熟悉不过的脸,满目惊恐。
寻灯歪头,直直望向他,许久不曾开口。
妄生心头焦灼,又上前几步,声音带着难掩的颤抖,试探着再次唤道:“是阿娘吗?”
“你是谁?”寻灯的目光始终未从他脸上移开,可瞧了半晌,眼底依旧是一片茫然,全然认不出眼前人。
“我是恙儿啊!阿娘,您不认识我了吗?”妄生急切开口。
“恙儿?”寻灯这才似是反应过来,可脸上非但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欣喜,反倒勾起一抹冰凉的嘲讽,“你还没死啊,命倒是真长,竟能长这么大了。”
此话一出,妄生愣在原地,没再说什么。
是啊,他想从这个女人嘴里听出什么好话?
要说这世上第一个想让自己死的人,应该就是她了……
“别哭了,烦死了!你这种废物,活着能有什么用!”
一巴掌接着一巴掌落下,幼小的身子蜷缩在角落中,不堪力道,几度要被打得昏厥。
什么母子连心?
这是我听过的世界上最荒唐的话。
我于她来说,只是个肮脏的污点。
可能岁数小,记忆不算清晰,但我却深刻知道,我母亲从来都不是个很好的人。
她曾经是一方判官,实力强悍,又杀人如麻,以她的实力很快便能成为下一任祭司,可偏偏因为一个男人,将这一切都毁了。
也是后来听旁人零碎提起,那是个木修,自清河而来,奉命清剿地鬼,便这般与阿娘遇上了。
阿娘一眼就入了心,可那个男人,却半分都不喜欢她。
为什么会有我?
呵,想来是不择手段,毕竟,她本就是那种人。
具体缘由我无从知晓,只因我压根没见过那个男人,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一定还活着。
娘从未因我的到来有过半分欣喜,直到她被迫生下我,才发现,我身上竟没有半点火灵。
是啊,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火灵,生来便满是那个男人的木灵,全都是!
怎会就那时,那么巧,就没有那一丝?
娘被众人耻笑。
以她那般高傲的性子,怎容得下这般羞辱?
所以她杀了所有人,也包括我……
我人生中尝到的第一口滋味,是血。
是混杂着无数人温热的血,我被她强行灌进喉咙,一心要置我于死地。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那样的生死边缘,我闯过了一次又一次。
“够了寻灯,住手吧!”
是那个声音,那个男人。
想起来了,就是他一直在救我,一直让我反复活在那个地狱当中。
为什么就不能由着我去死呢?
手腕被猛地拉扯,寻灯怒然扭头,眸子淬着怒火,死死盯在男人脸上:“霖?”
霖语重心长道:“寻灯,你惹了乱,祭司要来杀你,你快带着恙儿走吧。”
“让我走?凭什么让我走?就因为我杀了那些蝼蚁般的东西?凭什么该走的是我!”寻灯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朝着他嘶吼,“他们要杀我?好啊!尽管来!我若能杀了祭司,这祭司之位,便该是我的!”
“寻灯,以你现在的样子,根本不是祭司的对手。”霖长叹一声,指尖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低声交代,“我已打听出那人的下落,你照着这地图,去找他吧,能避则避。”
“你寻到他了?哈哈哈哈……你是说,你寻到他了?”
寻灯猛地甩开他的手,癫狂地大笑起来,“终于!终于啊!他终于该死了!哈哈哈哈……好好好,我要杀了他,亲手杀了他!”
她那日的癫狂模样,我永生难忘。
可那时的我们都未曾料到,往后在仙门的日子,竟会过得连温饱都难以维系。
阿娘本要自己去,但看见我,动了另一个心思。
她想寻到那个男人,然后当着他的面杀了我,让他痛不欲生。
只不过在那之前,娘被人害了。
这我也不清楚,只是真的去仙门之后,她连一丝灵气都施展不出来。
可偏偏这时,我身上属于她的那部分火灵慢慢涌现。
娘以为是我剥夺了她的灵力,怨念更甚。
但她却放不开我的手,只因我的木灵气息,能暂时遮盖她骨血里的肮脏,而不被人发现。
多可笑?
在酆都她以我为耻,在仙门,她却一刻也离不了我!
真是天要让我活下去,而不是那个女人!
最后的最后,娘再次遇上了那个男人。
最后的最后的最后,娘死了,死在那个化不开冬雪的冷春。
白雪落在她的身上,后来风卷着尘土吹来,将她大半身子掩埋,也似要将我过往所有的痛苦一并盖过。
说恨她?
怎么能不恨?
可她终究是生我养我的人,到最后,那恨意便也淡了,再也恨不起来。
“喂,小子,你知道自己名字是什么意思吗?”寻灯捏着根枯枝,轻轻戳了戳蜷缩在火堆旁的郁恙。
郁恙听见动静,慢慢爬起身,对着她摇了摇头。
“是恶心的虫子。”说这话时,她脸上竟少见平日的戾气,语气平淡得要命,“你就跟条恶心的虫子一样,先是在我的肚子里爬,啃食我的肉·体,而后生出来,又在我的身上爬,侵害我的内心。”
郁恙听完,默默低下了头。
寻灯瞧着他这副模样,嘴角溢出一声嗤笑,头向后仰去,透过破败的庙顶,望向飘雪的天际,忽然轻声感慨:“今天的月亮,倒是挺圆的。”
听见“月亮”二字,郁恙猛地抬头,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上去。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主动抬头。
也是第一次,如此平静地看见月亮。
一眼寂寥,凉意涌上,比雪还凉。
“如果我真死了,你就逃吧,能逃多远逃多远。”寻灯开口,话音里裹着一声悠长的叹息,“报仇……算了,想来你也不会为我这种人报仇,那就什么都别管了,死了也好,活着也凑合,干你该干的事便罢。”
就这一句话,单单这一句话,便抵得过从前所有的磋磨,值他唤那一声。
“阿娘……”郁恙的目光重新落回寻灯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声音里尽是卑微的渴求,“能抱抱恙儿吗?恙儿冷……”
寻灯听见这声呼唤,目光冷漠地扫过他,随即起身,没留下只言片语,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郁恙一看她离开,眼泪夺眶而出,爬起身,追在她身后止不住地大哭。
“娘!呜呜呜,阿娘……恙儿错了!您别走……别走啊……”
其实现在想来,跟她亲近不过是印刻罢了。
毕竟除了她,这世上还真就没有一个人在乎自己,甚至真正稀得看一眼自己……
印刻效应:小鸭子破壳而出,第一眼看到的对象会成为它的“妈妈”,而后紧紧跟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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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寻灯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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