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蕴跟着若怀卿上了马车后便左顾右盼,一会儿觉得两人同乘于理不合,一会儿又忍不住在心中猜测若怀卿到底要将她带往何处,忍了一路,终于没忍住拿余光去瞥他,才发现若怀卿自上车后便一直阖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状似老僧入定,被她这样瞥了半响,若怀卿终于睁开眼睛,问:“何事?”
沈蕴寻思自己也没出声,他怎么知道自己有事?
“大人,我们要去哪里?”
“太傅院。”
摆满卷宗的竖排书架前,若怀卿在前面奋力翻找,卷宗经他手后被从善如流往后一抛,稳稳当当落入沈蕴怀里。
沈蕴四仰八叉地跟在后面接住那些如鹅毛大雪般朝她飞来的的卷宗,顷刻间,她手里便垒起一座小山。沈蕴艰难抬头:“大人,这些都是什么啊?”
又是一卷沉甸甸的卷宗从天而降,若怀卿说:“科考策论卷。”
“啊?”沈蕴眼中浮现婴儿般的懵懂:“大人,我们已经不在国子监了,还要学策论吗?”
若怀卿看了她一眼,拿起一份卷宗,启封,硕大的纸张被抖开,朱印赫然呈现在沈蕴眼前——第壹甲第二名。
“嚯!”这可是探花!沈蕴豁然开朗:“这是朱大人的策论卷!”
若怀卿没说话,默认了。
沈蕴拿起卷宗扫了一眼,有模有样地念道:“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認認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她啧啧称奇,不无欣赏道:“朱大人才华如此横溢,是我见过最有文化人了。不过,怎么没得状元?”
若怀卿道:“那年的状元,是柳长青。”
柳长青是个奇人,嫦娥面木兰骨,才华堪比谢道韫。在沈蕴还没回盛京前,柳长青便以才情名盛天下。
沈蕴了然:“原来如此。输给柳姑娘,朱大人屈居榜眼不算冤枉。”
若怀卿看了她一眼,随手拿了策论卷就地翻看。许是平日里看公文看得多了,他一看文书便心无旁骛,眉毛不自觉地轻轻蹙起,任外界如何纷扰也扰不得他半分,时间从指缝里悄然流逝他也毫无察觉。
外面日头渐西,斜阳透过窗纸洒下,笼罩在这仿佛被冻结了的一角。沈蕴百无聊赖地将书架上的卷宗看了个遍,又围着若怀卿转了几圈,见他实在没有分毫受影响的模样,她只好自讨没趣地沿墙坐下,细白的手指缴着裙摆上的绣花,微微抬头看去,恰好窥见若怀卿眉眼一角仿佛得窥春光。
这样的日子从前常有。
两年前的国子监里,沈蕴课业修的一般,又是出了名的爱和老师作对,国子监里多少德高望重的老太傅都被沈蕴气得吹胡子瞪眼但又拿她没办法,直到半路杀出个若怀卿。
若怀卿此人,定力太足。
沈蕴八字和学习犯冲,上课虽然听不进半个字儿 ,但也不至于道德败坏到扰乱课堂阻止太傅授课的地步。平日上课她不是发呆睡觉就是偷吃东西,其他老太傅见不得她这幅纨绔样子,每每试图用春风化雨般的谆谆教诲感化她时,都会被她气得眼冒金星。
但若怀卿不一样。
若怀卿从不教化她,只是在临近下课时给她一张试卷,试卷上的问题答案都是今日的教学内容,只有将问题答完才肯放她回家。
沈蕴性子又倔又拧,抵死不答,宁愿挨饿趴在桌上睡觉也不愿答。但她没想到,若怀卿性子比她还倔,她不答,若怀卿也不急,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坐到天黑。
沈蕴气笑了:“先生,您现在让我答,我也答不上啊。”她从不听讲,当然答不上。
若怀卿气定神闲:“哪里不会,我教你。”
沈蕴:“全都不会。”
那时天际已经擦黑,宫道上亮起昏黄的宫灯,沈蕴笃定他不会留她太久。就当她以为自己险胜一局时,若怀卿冷不丁说道:“书拿出来,我教你。”
“……”
最后,沈蕴饿着肚子听他讲完课,拖着饥困交加的身体半夜才回到家门口。
沈蕴揉着饥肠辘辘的肚子,饿的两眼昏花,感觉国子监里那段日子像报应似的卷土重来了。她没忍住伸手拽了拽若怀卿的衣角,有气无力道:“大人,您好了吗,好饿,要不我们先去吃饭吧……”
若怀卿终于放下手中卷宗,看向瘫坐在地上的沈蕴,问道:“没吃饭?起来,走吧。”
沈蕴一喜,一个鲤鱼打挺站直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大人,我们吃什么?”
“随便。”
“随便是什么?”
“不知。”
“原来随便的意思是山珍海味啊……”沈蕴看着桌上的珍馐,一时情难自抑。
炸鱼脯、酒酿鸭、白玉鱼羹、鸡汁焖笋丝、琥珀水晶烩、佛跳墙……沈蕴的视线绕桌一圈,最终落在面前那碗蟠桃饭上,眉头跳了跳。
若怀卿不明所以,“怎么?”
沈蕴:“没。”
“不合口味?”
“哪能呢。这要还不合口味,可以去追着唐僧啃了。”
沈蕴吃起饭来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斯文,胡吃海喝饱餐一顿后心满意足地瘫在椅子上,两眼迷瞪吧咂嘴:“要是能有一盅桂花酿就好了。”
沈蕴酒量一般,酒品极差,酒瘾偏偏又大得出奇,尤其对桂花酿爱得热烈。自打她前两年从豫州回到盛京,三天两头深更半夜跑去酒馆喝桂花酿,先前在国子监的时候,更是因为贪杯醉酒,在若怀卿面前闹过很大一出乌龙,至今不忍回忆……
若怀卿放下筷子,问:“什么?”
“呃……”沈蕴回过神来,顿时挺直背脊,正襟危坐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人您吃好了吗?”
若怀卿罕见地没回应她,而是问道:“你方才说要什么?”
“唔……”沈蕴很识趣地打量着若怀卿的神色,试探道:“我说……要是能再有一盅桂花酿……就好了?”
意外的,若怀卿面色没有丝毫不虞,甚至还微微点了点头。沈蕴一时拿不准他这是什么态度,直到两盅满满当当的桂花酿被摆到桌上,她也没心思去想若怀卿是什么态度了。
“这……”
若怀卿:“想要什么就要说清楚,明白吗?”
沈蕴轻快地应道:“说清楚就可以吗,明白明白,多谢大人。”说完,她便喜滋滋地抱着桂花酿往嘴里倒,余光似乎瞥见若怀卿摇头低笑。
酒劲上头了,沈蕴晕乎乎地问:“大人,案子有进展了吗?”
“没。”
“你看上去很开心。我还以为案子有进展了呢。”
回应她的,是若怀卿的又一声低笑。
两盅桂花酿下肚,沈蕴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若怀卿:“走吧,送你回去。”
“嗯?”沈蕴颇为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了。我还要帮你……协助……协助查案!”
“呵,”若怀卿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醉鬼也能查案吗?”
沈蕴伸手使劲搓了搓脸颊:“我醉了吗?”说着,她小跑到若怀卿身前,捧着脸仰头看他:“我醉了吗?他们说喝醉了的人眼神会格外迷离,你帮我看一下我的眼睛,迷离吗?”
“……”若怀卿拽着沈蕴的手臂,将她往马车前带。
“不迷离吗?不迷离就没有醉啊。”
“醉了。”
“没有吧。”沈蕴酒意上头,颇有些不依不饶:“那你在我眼睛里面看到什么了?”
若怀卿:“星星。”
沈蕴表情空白了一瞬:“啊……?”
若怀卿:“眼冒金星。”
沈蕴:“哦……”
沈蕴此人,清醒时尚且勉勉强强算得上是个正常人,一旦醉酒,骨子里的纨绔气息便是八床锦被也盖不住。若怀卿将她跌跌撞撞地塞进马车内,才一个眨眼的功夫,沈蕴便动动手动动脚,时不时扭扭脖子,好像刚从锅里捞出的面条一样,在车里滑来滑去,最后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把抱住若怀卿,靠在他肩头。
“……”若怀卿扶额,将她的手脚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摆成一个端正的坐姿。端正的坐姿维持不了多久,沈蕴又伸出双手将他抱住。
若怀卿袖子里的手攥成拳又松开,语气有些咬牙切齿:“你知道自己喝醉酒什么样吗?”
沈蕴闷闷道:“你说我没喝醉。”
“……以后不能在外面喝酒。”
“我不在外面喝酒。”沈蕴忽然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不对,其实我在外面喝过的。你还记得吗,我还在国子监上学的时候,有一天……”
“我记得。”
沈蕴在国子监有个酒肉朋友,叫黄依鬓。酒肉朋友顾名思义,就是除了喝酒吃肉,其他时间不算朋友。
沈蕴行事乖张,黄依鬓行事稍稍内敛,但也是个不成体统的样子。俩人常常在散学后凑在一处,沈蕴一撺掇,两人便相伴去买桂花酿喝。
有一次,两人喝的颇为开怀,待回过神来时,已经月上中天了。沈蕴拍桌,大叫“不好!”,劈手夺过黄依鬓手里的酒,拉着她便在巷子里狂奔。
夜色漆黑如墨,风声如雷贯耳。黄依鬓一头雾水:“沈蕴你拉着我跑这么快做什么,你喝酒没结账吗?”
沈蕴气得破口大骂:“喝喝喝就知道喝,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黄依鬓不是个好脾气的,当即怼了回去:“你说什么呢,不是你叫我出来喝酒的吗?”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先想办法送你回家。”
“什么啊。”黄依鬓一把甩开她的手,嘟囔道:“我俩都是偷偷摸摸爬狗洞出来的,又没坐马车又没带侍从,怎么回去?”
“用脚走回去!”
话虽是这样说,沈蕴脚下功夫却没耽误。她不知从何处拖出一辆运货的板车,指着车辕上铺着的木板说:“你躺下,我送你回家。”
“你没开玩笑吧。”黄依鬓扯了扯嘴角,伸手捻了捻板车上的灰:“这上面的灰少说也有三层了吧!”
沈蕴:“有车就不错了,别不识好歹。你喝醉了,快上车我送你回去。”
黄依鬓伸手去摸她额头:“你没发烧吧……”
沈蕴往旁边一躲:“你的手刚刚摸了灰,不要摸我的头。”
“……”黄依鬓酒劲上头,没心思与她相争,认命般的往板车上一躺,不客气道:“那你快送我回家吧。”
沈蕴真就豪不含糊地开始拉车,哼哧哼哧拉了一会儿,她隐约瞥见前面的巷口有人,那道欣长的人影越走越近,月光笼罩在他身上,像是给他披了一层柔纱。眼见着那人的轮廓越来越眼熟,沈蕴伸手推了推黄依鬓:“醒醒,我好像也有点醉了,我好像看见那个新来的老师了……”
黄依鬓睡得正香,“嗯……别扒拉我……”
若怀卿走到沈蕴面前,她伸手揉了揉眼睛:“真的好像啊……”
若怀卿:“像什么?”
沈蕴:“像老师。”
“还知道像老师。”若怀卿淡淡道:“还不算太醉。”
“嗯嗯。”喝醉了的沈蕴比白日里乖顺了不知道多少倍,若怀卿要她在原地站好,她真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随侍将黄依鬓扶上若府马车,夜色里,车轮滚滚向前,沈蕴和若怀卿留在原地。
沈蕴脑袋发懵:“她去哪里啊?”
若怀卿:“回家。”
“哦哦。对,要回家了,明天还要上课。”沈蕴在原地发了会儿懵:“那我们一会儿去哪里啊?”
若怀卿理了理袖口,问:“还想去哪里?”
沈蕴认真思考了一番才摇头:“哪也不去了。”
“嗯。”若怀卿点头:“在这儿等会儿,等马车送你回家。”
夜风拂面送来馥郁的桂花香味,沈蕴将衣襟裹紧,蹲在地上吸鼻子。没过一会儿脑子便昏昏沉沉感觉想睡觉。
“好困,我先睡会儿。”囫囵说完,她便靠在若怀卿腿边睡着了。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本来已经被沈蕴忘得差不多了,今日却无端全部想起来了。鼻尖萦绕着熟悉又馥郁的桂花香,她有片刻失神:“大人,那你还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家了。
若怀卿道:“记得。”
“嗯?”沈蕴顿时警觉地坐了起来:“发什么了什么事?我都说了什么话?”
若怀卿说:“你说,你不想回家,不想上学。”
沈蕴松了口气,又歪歪扭扭地靠在若怀卿身上。
世界上的醉鬼分两种,一种是喝醉后安安静静什么都不干的,一种是翻天覆地怎么也坐不住的。很显然,沈蕴属于第二种。
若怀卿一路上将她扯开数次,每次要不了一刻钟,她就又环着他的脖子靠了上来,以双手好像长在她脖子上了一样。最终,若怀卿妥协了,认命般的让她抱着。
“大人,案子还没查完。”
“明天再查。”
“那你明天还会来接我带我出去玩吗?”
“……会。”
沈蕴笑嘻嘻地:“那就好。”
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桂花酒味,勾得沈蕴心尖痒痒,像有一片轻柔的羽毛反复拂过。她翕动鼻翼,闻着桂花香气,颇为陶醉。
若怀卿问:“在闻什么?”
沈蕴伏在他肩窝,闷闷道:“大人,你好香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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