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性鞋套吗？”
程青青站在玄关左右张望，怕踩脏了林岚家的高级地板。
“有新的拖鞋，我给你拿。”
林岚换好拖鞋，从柜子里拿出一双米妮头的红色拖鞋，放在程青青脚边。
“你还喜欢米妮啊，都多少年了。”程青青边换拖鞋边嘟囔，“看不出来，你比我还幼稚。”
林岚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你先坐，我去弄点喝的，想喝点什么？”
“白开水就行，麻烦了。”程青青胃不太舒服，想来是晚上吃了太多油腻食物导致的。她靠在沙发上揉着胃，看到林岚进了厨房忙碌，便开始无所事事地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冷色调的公寓，灰色的沙发、黑色的柜子、深色的窗帘，无一不散发着严谨的气息。一屋子的黑白灰家具里，只有她脚上那双米妮拖鞋是唯一的亮色。
“你这好冷啊。”程青青抱着手臂，莫名地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这种寒意不是气温低导致的，更像是长久的孤寂侵入了这座公寓的地基。
“冷吗？”林岚端着两个杯子走过来，把加了柠檬片的水杯放在程青青面前。程青青眼睛一亮，她最喜欢这种喝法了。
“我开空调，这儿有毯子，你盖着。”林岚打开空调，递过一条毛毯。程青青自觉地盖上毯子，端起杯子美美地喝了一口。
淡淡的苦味混着柠檬的清香，热水很好地抚慰了胃部的不适，程青青几口喝完，全身暖和了不少。
空调暖风呼呼地吹着，吹得她脑袋晕乎乎的直犯困。朦胧中，林岚好像坐在了她身旁。
那是一种很温暖的感觉，熟悉的安全感包裹着她，程青青不知不觉缩进了毯子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梦里，她听到了一声很温和的轻笑。林岚俯下身，神情温柔地给程青青掖了掖毯子。
————
清淡的薄荷味飘散在风中，林岚站在阳台上，手里拿着一只点燃不久的烟。
阳台的门是锁上的，为的是不让烟味飘进去。林岚随手把玩着烟盒，这包银钗是她刚才下楼去买的，不为什么，就是突然想抽烟了。
林岚没有烟瘾，抽烟对她来说更多是一种发泄情绪的方式。她和程青青不一样，程青青难过时可以大哭、生气时可以发怒，而她不能。
先天性心脏病决定了她不能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林岚从小就被要求管理自己的情绪，像处理事务一样有条不紊的对待。时至今日，在经过两次大手术后，她已经能在药物的作用下，很好地控制住情绪。
只是，在见过程青青后，林岚的心里还是有了些许波动。她望着沙发上熟睡的程青青，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程青青半梦半醒间听见阳台开关门的声音，林岚带着一身的寒气进了屋，轻手轻脚地去卫生间洗漱。她卸完脸上的妆容，抱着一条毯子回到沙发上，闭着眼睛睡着了。
林岚的睡相很好，安安静静的，只听得到轻微的呼吸声。程青青在黑夜中睁开眼，看见林岚蜷缩在沙发的另一边，身上盖着的毯子滑落到了地上。
程青青盯着林岚看了半晌，最终捡起毯子，轻轻地盖在了林岚身上。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程青青起床时神清气爽，一点都没有腰酸背痛。林岚公寓的沙发果然是高级货，比宿舍硬邦邦的木板床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醒了？”林岚正在熬粥，小米粥的香气从厨房飘出来，程青青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声。
“卫生间里有没拆封的牙刷，你自己拿。”林岚忙着盛粥，腾不出手，程青青应了一声，走进卫生间。
墙面上的镜子诚实地照出了她现在的状态，程青青看着镜子里精神焕发的自己，暗暗吃惊。
她的状态很久没有这么好了，读研本来就忙，论文压力又大，程青青一天到晚累得要死，晚上还失眠多梦，精气神一日不如一日，没成想在林岚这睡了个好觉。
可惜仅此一次了。
程青青边刷牙，边在心底谴责自己昏了头，稀里糊涂跑到林岚家来，还毫无防备地睡着了。虽然她过去也常到林岚家过夜，但那终归是不一样的。
过去她们是最好的朋友，现在呢？
程青青不知道该如何界定她和林岚的关系，只能搁置到一边，按心意来。
她走出卫生间时，林岚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小米粥配鸡蛋饼，又是她喜欢的菜色。
吃人家的嘴短，程青青嘴再硬也说不出什么刺人的话了，何况林岚把她的心理摸得透透的，变着法子哄她，就为了让她消气。
程青青不禁哄，一晚上就把气消得差不多了，也不和林岚计较Misty的事了。她后来查了查才知道，岚的中文意思是山林中的雾气，翻译成英文恰好对应了Misty这个单词——多雾的、薄雾笼罩的。
程青青想，林岚确实很像一阵雾气，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你今天有事吗？”
林岚坐下来，给自己盛了碗粥。
“没有吧。”程青青不擅长说谎，又怕被林岚坑了，遂支支吾吾起来。“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林岚漫不经心地喝了口粥，钓足了程青青胃口的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想问你有没有空，陪我去买下周末野营的用品。”
“下周？”程青青脱口而出，“这么早？”
“你也不看看今天几号了，二十一号了，什么都没准备，真是伤脑筋。”
林岚揉了揉眉心，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苦恼，准确无比地击中了程青青的弱点。
“为什么不叫徐蕊或者宋雯陪你去？”程青青内心动摇，嘴上仍不饶人。“叫她们比叫我方便多了吧。”
“嗯，怎么说呢，虽然入学以来和她们相处得都很好，但遇到事情还是不好意思找她们帮忙。你能理解吗？”
林岚面露难色，抬眼看向程青青。
“所以，你能陪我一起去吗？就当是帮我拎下东西，我一个人拎不动。”
她的眸子里透着期许，程青青狠狠地咬了一口鸡蛋饼，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趁着时间还早，程青青跟着林岚去了一趟野营用品专卖店。她第一次来这地方，在几排货架间转来转去，愣是不知道该买什么。
林岚轻车熟路地掏出一份清单，和店长稍稍交流几句后，店长心领神会，着手打包起她要的东西。
“你要买什么？”程青青凑过来，去看那份打印出来的清单。清单上，从帐篷到睡垫一应俱全，连生理期的卫生巾都预备在内了，足以见林岚的细心程度。
“怪不得这事要交给你干，你们组真是赚了，有你这么个任劳任怨、妥帖细致的同门在，其他人都等着享福了。”
程青青心里直泛酸，语气也酸溜溜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见不得林岚对别人好，过去是，现在亦然。
那种从心底生出来的不愉快的感觉，是困住程青青多年的心结，哪怕她和林岚后来一刀两断，心结却始终未解。
程青青承认，自己是个极度小气、极度小心眼的人，所谓的胡搅蛮缠也只是希望林岚多重视她一点。可人生中最可悲的事情，是你在乎别人，别人未必看得上你。
在林岚的眼中，她程青青和别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才是最悲哀的地方，也是程青青最不能原谅林岚的地方。
林岚听出了程青青话里的讽刺意味，微微一怔，选择转移话题。
“还记得我们高中时的那次野营吗？”
“不记得了。”程青青生硬地说。
“那我帮你回忆回忆？”林岚促狭一笑，“咱两住一个帐篷，你晚上乱动，把我挤到帐篷最边上，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死不认账，说我睡相不好。”
“有吗？”程青青心虚但不甘示弱，“反正我醒的时候，某人都不在帐篷了，拿什么作证？”
“我就后悔没带相机给你拍下来，看你还抵赖。”林岚趁程青青不注意，抬手戳了戳她的脸颊。程青青原地弹起，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离我远点，别碰我。”程青青羞愤大喊，慌张地捂住脸跑开。
好软。林岚的指间还残留着那柔软的触感，她捻了捻指尖，努力忽视心头的一抹异样。
高二那年的秋天，学校组织了一次集体郊游，带领学生到山顶上去看日出。林岚一坐大巴就晕车，整张脸都是惨白的，没了血色。
程青青见状，赶紧从随身携带的保温壶里倒出热水，递到林岚嘴边。林岚就着程青青的手喝了两口热水，脸色稍有好转，很快又难看起来。
车子颠簸不止，车上的学生不时发出抗议，但无济于事。程青青担心地看了林岚一眼，大方地贡献出了自己的膝盖，让林岚靠上来。
“随便你用什么姿势，趴着还是躺着，只要能舒服点就行。”
“这不好吧？”林岚那双垂着的眼睛犹疑地转了转，马上因为司机的一个急刹车改变了主意。“好，你别动。”
于是程青青就不动了，耐心地等着林岚调整姿势，慢慢地趴到她腿上。
腿上突然增加的重量让程青青心里一动，好在林岚很轻，轻得像一只打盹的猫，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程青青低下头，看到了林岚乌黑的发顶，她抱着自己的手臂，蜷缩在程青青的膝盖上，似乎是睡着了。这个姿势在过去的很多年和未来的很多年都出现过，据说缺乏安全感的人就会这样。
程青青其实也是。
她收拢手臂，把下巴抵在林岚头顶，闭上眼沉沉睡去。
大巴到了山脚下，接着就是爬山了。程青青体力再好，也经不住林岚的消耗。她背着林岚爬一段歇一段，累得直喘气，半路林岚要下来，被程青青按在背上，硬是背了上去。
不为什么，就为林岚明明可以请病假不参加集体活动，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只为了不让她落单。
等到了山顶，程青青已经累得动不了了，只能坐在地上看林岚搭帐篷。出乎她意料的是，毫无经验的林岚很快就将帐篷支了起来，唤她进去休息。
“你怎么这么快？”程青青拍拍裤子上的灰，看到周围的同学还在搭，好些人连个形状都没搭出来。
林岚笑而不答，反倒是一边费劲搭了半天帐篷还没搭起来的唐媛嫉妒了，丢下手里的工具冲程青青大喊。
“程青青你个笨蛋，林岚是看你累，才想快点搭起来，让你有地方休息。哎呦，我真受不了你们两个了。林岚，求你过来帮帮我吧，我这搞不定啊。”
程青青听着有些难为情，索性钻进帐篷里躺下了。林岚走到唐媛边上，蹲下身帮她重新固定钉子。
“那个，我是不是说多了？”
唐媛求人办事，还间接把人坑了，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岂料林岚一派淡然，就差把无所谓三个字写脸上了。
“你未免太淡定了吧，是决定一辈子不和程青青挑明了吗？也是，如果你不说，这个傻瓜是不会想到那方面的。”
唐媛压低声音，一脚踩在固定好的钉子上。林岚站起来，表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顺其自然，我不想操之过急，把她吓跑了。实在不行，就做一辈子朋友，又有什么关系？”
“那你就没有私心吗？”唐媛歪了歪头，好奇道：“虽然程青青现在没有谈恋爱的心思，那以后呢？很难没有吧。你要怎么办？她结婚了你去做伴娘，她生小孩了你去带，甘心吗？”
林岚的眼里闪过一丝挣扎，而后漫上来的更多是层层叠叠的悲伤。唐媛怔了怔，突然就后悔刺激她了。
那天晚上，程青青在帐篷里滚来滚去，一不留神就滚到了林岚边上。黑夜里，林岚侧过头，借着帐篷缝隙中透出的月光，久久地注视着程青青露出的小半张脸。
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后来，唐媛偶然间听到圈子里的人形容林岚，说她的眼睛里总散发着淡淡的悲伤，像一层化不开、飘不散的浓雾。
那时她才隐隐明白过来，为什么林岚在面对她的追问时一言不发，因为人会说违心话，但眼睛不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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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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