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巨大的手掌将双膝跪在地上的穆辞令轻柔地托起的刹那,穆辞令身上的心魔好似老鼠见了猫般,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让出了这具躯壳的掌控权。
“你,你是……”
穆辞令定定地望着眼前人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心跳如擂鼓,一瞬便乱了拍子,舌头仿佛打了卷儿,吞吞吐吐好一会儿,也没能将一直在舌尖上打转的两个字眼吐出。
那神仙一般慈悲的女子蓦地睁开双眸,愣愣盯着穆辞令半晌,软声说道:“吾儿,你受苦了。”
“娘亲。”
穆辞令日日夜夜从姜怀卿赠予的投影石中所凝视的身影,终于如她所愿,真的出现在面前。
可穆辞令只觉周身血液被冻结成冰,眼泪也早已流干似的,拼尽全力也无法挤出一滴。
与她设想的话本中母女相拥而泣的感人场景大相径庭。
“您神通广大,能不能救救父亲,救救观玄宗。”
穆辞令茫然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像是梦呓般不知所云地蹦出一句。
穆白并未立刻应答,只是将穆辞令捧得近了些,近到穆辞令只要伸手,便能触碰到穆白的脸颊。
“我的孩子,我如今只是寄存在镯中,一缕无甚修为的残魂。”
穆白摇了摇头。
“为已逝之人逆天改命,本就是子虚乌有一事。”
穆辞令不相信,直起身喃喃自语:“不可能,父亲和掌门都说,我的娘亲是炼虚期的修士,是修仙界数一数二的人物,您不会没有办法的!”
修仙界中,修为分为下中上三大境界。
下境界分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四小境界。
中境界则是化神,炼虚,合体,大乘四大境界。
而上境界,独真仙境一界,也就是所有修士梦寐以求的羽化成仙。
自百年前封印魔域的阵法被魔修突破,各路修士几乎以命相填,强行为那支离破碎的阵法补充后,修仙界中的天地灵气却不知为何,开始变得越发稀少。
稀薄到如今的修士,但凡修为至化神境,不论年龄大小,皆可得人人敬称一声“前辈”。
穆白二十五岁炼虚,何等惊才绝艳的天赋,穆辞令实在无法相信她的母亲束手无策。
“辞令……你可知,我的天赋究竟从何而来?”
穆白好似看透了穆辞令所思所想,眸中苦楚犹如缸中满盈之水,淅淅沥沥地不停溢出:“修仙界千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的故事,可还记得?”
“自然。”
穆辞令顿了顿,又道:“您是说,和千年前开创封印魔域阵法的穆前辈有……”
穆辞令猛地住嘴。
姓穆……姓穆……
她原以为只是巧合。
穆白见穆辞令心中已有猜想,并未过多言语,只是伸出另外一只宽大的手掌,指尖轻轻触碰穆辞令腕上的金镯。
金镯突然扯着穆辞令的手腕漂浮起来,穆辞令下意识朝这镯子看去,却瞧得原本暗沉无光的金镯顷刻间射出耀眼光芒,刺得穆辞令紧闭双眼。
再睁眼时,这镯子浑然换了一副模样,厚重的镯身上多了些密密麻麻的八色符文,其下缀着一圈金铃铛,重量与先前相较,居然轻快不少。
“此物名为‘孽响环’,是‘關’者一脉相承的伴生仙器。此环中,藏有一部分的天地本源之力,此力名唤‘无相’。”
“而‘无相’之力,正是修补阵法的关键。若没有这缕天地本源之力注入,强行修补阵法只会反噬,吸取修仙界内的灵气维持。”
穆辞令低头沉吟半晌,忽地皱眉问道:“娘亲的意思是说,您与我皆为‘關’者血脉……如此,您是因为修补阵法才身陨道消么?”
穆白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并非孽响环之主,自然无法驱使无相。”
“身负關者血脉的人中,唯有‘无心’之人才会被选中。无心之人,天性通透无杂念,心思纯净,但悟道艰难,道心难结。”
“除去无心之人外的關者,也只不过吸纳灵气的速度较旁的修士快上数倍罢了,并未有天差地别。”
“无相形态千变万化,可为凡物,亦可作神兵利器,仅凭使用者心意而动。若使用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无相”,则“无相”的全部力量也无法被使用者驾驭。”
穆辞令身躯一抖,如遭雷击般颤了颤,嘴唇不停嗫嚅。
“所以,我才是那个天命之人——注定要牺牲自己修补阵法,成全他人的可怜虫?”
穆辞令浑身力气好似被人抽空,挺着的脊骨一下软透了,四仰八叉地瘫倒在穆白掌心中,唇角还噙着一丝笑,心想,原来这就是宿命。
若是后人不知该如何理解“宿命”二字,会不会用“穆辞令”三字做为注解?
“既然如此,您当初为何强撑着被火毒侵蚀的身体生下我?让我消失,您还会和父亲恩恩爱爱,说不定能追随千年前那位先祖的步伐,羽化成仙。”
穆辞令哽咽说着,抬起一只手臂挡住大半张脸。
“观玄宗的叔叔姨姨,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也不会因为我这个灾星遭受飞来横祸,乐得逍遥。”
“娘……如果我有选择的权利,我不想来人间走这一趟。”
穆辞令的衣袖上开出几朵小花儿。
“对不起。”
穆白凝实的手掌悄然暗淡,夺目白光跟着偃旗息鼓。
“令儿,是娘对不住你。”
悲悯的神色突然在这如观音模样的人脸上显现。
“被正道栽赃陷害,我不认。被魔道弑亲屠友,我不认。”
穆辞令说到最后,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
“我想有选择的权利。”
闲云野鹤谁不想做?若是为救济苍生出一份力,她也是愿意的。
可偏偏她要被逼上梁山,不得不做高坐明台的圣人。
“……心魔源煞体易滋生心魔,你父亲应当同你解释过。魔气与无相本相冲,若一直不摆脱心魔源煞体,无相之力便不能使用。”
穆辞令闻言,压在脸上的胳膊垂了下来,露出红肿成核桃大小的一双眼睛,直勾勾望天道:“也就是说,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话音刚落,穆白的身形又暗淡些许,几近透明。
“孩子,残魂能够支撑的时间不多了。”
“我不是位好的娘亲……作为關者,除魔卫道,行侠仗义十年,我尽心尽力毫无保留,自觉问心无愧……唯独对你。”
“我的孩子,若你不想认命,切记不得使用无相之力。孽响环可以为你遮盖无相之力的气息,就算那魔胎将修仙界搅个天翻地覆,也寻不得你。”
穆辞令默不作声。
“此番告知你真相,只是娘亲自觉应当如此。”
穆辞令闭目。
若我做了逃兵,下一个可怜人又该如何?他会怨恨吗?还会有摆脱的机会吗?
“我要得道成仙!变成修仙界中最厉害的人!”
一道清亮稚嫩的声音在穆辞令心中响起。
“我要跟观玄宗的师兄师姐们一样!斩妖除魔!守正辟邪!”
这是她小时候就立下的鸿鹄之志啊。
穆辞令笑了笑,只觉口舌生涩。
其实她只是感觉,为了那些不分黑白,倒打一耙的人牺牲,不值得。
但这世上只有这种人存在吗?
观玄宗的亲朋好友,山外山的善良百姓,喜乐村的忠勇义士……又怎么能跟这种畜生相提并论?
她逃了,无辜百姓怎么办?天下人能逃得掉吗?
阵法一旦完全开裂,不止修仙界,人界妖界也难免深受牵连。
三界生灵涂炭……
“娘。”
穆辞令默然半晌,讷讷道:“阵法,还能撑多久?”
穆白心中掐算一瞬:“等不到下一位无心之人了。”
穆辞令抿嘴,心想既然注定一死,倒不如死的轰轰烈烈来的畅快些。
不为其他,只为本心,只为年少时那一句苍生无伤,天下太平。
从人间来,为世人去。
穆辞令下定决心的那刻,心窝处骤然漾起丝丝暖流,热了她一身筋骨皮肉。
“道心已成……”
穆白缓缓眨眼,窥视着穆辞令胸膛中那颗新生的,不易察觉的“心种”,终究还是落下了眼泪,身形也化作点点萤火,即将随风而逝。
“娘,除了无相外,修补阵法还有什么需要的物什吗?”
穆辞令咧嘴,欲想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淡到无形的穆白轻轻地放至灵憩峰头,急忙连滚带爬地站起,不知所措地仰望穆白。
“无根天稷泉、鸿蒙祖妖心、流霞玉堂镜、万载空青髓。”
穆白的嗓音飘忽不定,像是下凡的神仙即将回归九天之上。
最后只来得及抚摸一次自己孩子的脸庞,谆谆嘱托道:“孩子,不必担心你我二人之间的谈话被旁人听去。”
“关山迢递终有尽,本心无疚,随意可度千秋。”
一阵柔风吹拂,穆辞令这才恍然大悟,宛若被人从做了十八年的梦中捞起。
睁目而视,被近乎夷为平地的观玄宗竟被重新垒成原本模样。
一花一木,一山一水,除了穆辞令身后那颗被烧成焦炭的紫花古树,再无差分。
只是,远处那抹金光是什么?
不待穆辞令仔细想来,距她十步开外的一处空地,一把散逸着点点金光,状若剑柄的物体正牢牢插在地上。
穆辞令在见到金光的刹那,身体便不受控制般,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将仍被魔气环绕的右手握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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