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戴在蔚止言手上的拘灵，被摘掉了。
拘灵，不必动用法术，即可封印周身一切。此外，它还有个不为人知的作用。
对拘灵的所有者来说，但凡是修行不够圆满的对手，只要把拘灵用在对方身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囚制对方。
沈欺正是不想要蔚止言追出来，设下禁制犹且不够，还用上了拘灵。
禁制和拘灵，都是他刻意计算过，因人制宜地布置。凭借仙界这段时间他对蔚止言的了解，蔚止言应该既不能挣脱禁制，也不能摘掉拘灵。
不能挣脱的禁制，被人从内部打破；不能摘掉的拘灵，也看不见影子了。
所以他了解的，蔚止言的修行，是蔚止言有意展现给人知道的。
连修行深浅也可以伪装，不只是修行，此前更多的时候，有些事情多半也都是装出来的。
该盘问的太多，沈欺反而是气无可气，哼笑：“拘灵不在你手上，叫你放到哪里去了？”
证据确凿，蔚止言狡辩的话刚到嘴边，没处可去了。
“……在这里的。”手心一翻，一只青铜镯凭空出现，蔚止言面上转而挂起个笑，纯然无害的，尽量把那点心虚的意味撇干净。
沈欺不声不响瞥过来，蔚止言笑得更加规矩了，小心地捧着拘灵，亲手把它戴回沈欺左腕上。
熟悉的触感回到手上，沈欺摇摇手腕，权将青铜镯当个装饰看了一看，捉着蔚止言手臂的几根手指仍没放开。
“我再问你一遍。”
他笑一声，意味不明。
“绯刃就是我的这一件事，你真是到了魔界才知道的，是这样么？”
蔚止言即将要回答，他伸出手指，不偏不差，在蔚止言已经摘掉拘灵的那段腕骨点了三两下，慢条斯理地：“想好了再说。”
非常听沈欺的话，蔚止言就把他想也没想的那个“是”给咽了回去，重新想了一想。
“我觉得，”蔚止言谨慎地措辞，“可以说是的吧。”
他思来想去，心中浮现一个确凿的答案。
“我的确是到了魔界之后，才知道疑是和绯刃之间的关系。”
蔚止言的这一句，当真就是发自肺腑，不含一分半点虚假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呢……
知道是一回事，要说这次来无渡城之前，蔚止言有没有事先猜测过什么……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
长生肆遇到的一连串怪事，蔚止言不是没有察觉。
傀儡师不回鸳鸯冢，而是隐藏在长生肆；长生肆的主人千岁得到了绯刃；还有，千岁广而告之的，那个有关“奇异之身”的悬赏令。
这几件事背后，存在着什么关联。
比如会不会是，无渡城的绯刃遗失，千岁不知从哪里拾得绯刃却没法发挥出作用，只好发出悬赏用来炼刀，傀儡师就是为千岁交纳悬赏的一个小卒——会不会是这样的关联。
蔚止言揣度了许多，但他还不能完全确定沈欺在其中是什么样的表态，眼看沈欺也还没有挑明的打算，于是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到追踪在他们身后的两重暗影。
不仅是沈欺一个发现，蔚止言同样发现了。
两重暗影，一重来自长生肆，另一重更加隐蔽的，应是魔族。
无渡城的魔族。
这样一个时刻，无渡城的魔族追来了长生肆，来意是什么。
是要夺回千岁手里的绯刃？还是说……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别的一些事情。
就像赌场里众多妖鬼谈论的，无渡城和逢魔谷的关系可谓是水火不容，逢魔谷崩塌，无渡城犹嫌不够，还要对侥幸逃出的逢魔谷残留大肆追杀。
而沈欺，曾是逢魔谷的使者。
虽然在外人看来，逢魔谷的最后一任使者已经死了很多年，逢魔谷再也没有了使者。
但是如果，如果无渡城发现了逢魔谷曾经的使者还活着，当他们因为寻找绯刃前来长生肆，撞上了沈欺，岂不是就要把赶尽杀绝的那一套用在沈欺身上？
又如果……
如果……沈欺本身，就是绯刃呢。
这番念头刚落下，便像被一把无形利刃刺中。
只要触及这道真相，不管是第几次，那把利刃都似反复碾过同一处，绵长，永无止尽。
别馆客房里，荼蘼桃花两相招展，琉璃灯泛着柔光。
蔚止言毫无来由地，感到一阵冷意。
——曾经死在陵尘手下，逢魔谷的最后一个魔使，这些年来不知经历了什么，重回世间不说，黑发转白，而且还改换了灵脉。
如果是……他在死去之后，成为了无渡城的绯刃呢。
死后重生，容貌变幻，灵脉奇绝，那都是因为……他是绯刃。
无数的闪念，蔚止言只情愿这些全部变成他的妄想，千万应当要是他的假想大错特错。
可是不能够。
他知道的。他其实早就知道。
“绯刃非人”的传闻里，那个“刃灵”的人形，一贯是从左侧出刀。
而沈欺……一直就擅使左手。
千金不换赌场一战，厉鬼持一把鬼刀攻击他们，反被沈欺夺过。蔚止言亲眼见到，原本平常无奇的鬼刀自从落在沈欺手里，使出了截然不同的，一段凛冽无比的刀光。
鬼刀在他手里似乎被赋予了生命，又似乎感知到某种惧意，想要逃离。
——因为他是绯刃，即使他真正的兵器还没有回到手上，从杀伐里浸染出来的威慑也足以让鬼刀畏惧。
如果沈欺就是绯刃，这些天他一直停留在仙界，是因为他离开了无渡城，所以绯刃才会“遗失”，所以千岁拿到了绯刃也没有任何作用，才需要重新炼刀。
那无渡城的魔族跟在他们身后，就不是出于追杀。
而是……
他们是要将绯刃，包括被千岁拿走的刀身，连同沈欺其人——完整地迎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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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寂静，禁制遍布客房四周。
拘灵还扣锁在手腕上，蔚止言凝视镜中，光与影交相跃动，把镜中人的眸色扫得半明半暗。
这间客房被人做成了一座囚笼，一座保护他、也是将他排除在外的囚笼。
给他设下囚笼，毫不犹豫转身离开了的人，现在去了哪里。
是不是打算拿回那把刀，回到魔界，重新当作无渡城的绯刃。
绯刃。
他到底是，怎么样变成绯刃的呢。
衣袖之下的手腕，缠绕一只青铜镯，移动不得。
蔚止言面上敛去所有的神色，再试了一试，意图冲破拘灵的桎梏。
没有超出预想地，又一次失败了。
一次，又一次。
他也无动于衷，堪称是冷淡地拂落一瞥。
……果然，修行不够的话，是不行的。
满目繁花上空，禁制环围。
沈疑是。
你啊。你总是。
你总是这样。
眼眸低垂，左手微动，蔚止言曲起指腹，轻缓地将青铜镯摩挲过。
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拘灵上的扣锁，连同四方禁制——应声而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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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肆已然地动山摇，天上现出一只硕大的虫形，拖着将断未断的千万肢足，在空中翻滚打转。
大难临头，别馆里边寻欢作乐的风月客们等不及各自飞离，陡然闻见一股诱人的仙灵气泽，从别馆的深处四散开来。
打破禁制，摘下了拘灵，蔚止言一身仙泽便无所遁形，明晃晃暴露在妖魔鬼怪的眼皮底下。
魑魅魍魉发了疯，沿着仙气传来的方向扑进去，横冲直撞，蝗虫过境般涌进一间客房。
禁制破开，客房大敞，蔚止言叫它们团团围住，四面受敌，却没有动。
妖魔逼近了，近在毫厘，他看也没有再看一眼，轻轻挥扇。
接近他的一切邪秽，霎时化为乌有。
所过之处妖鬼俱灭，前一刻充斥着疯癫叫嚣的别馆安静下来，有如死城。
他依然是一个眼神也没有分出，对身边一切不存在任何的介意，一刻也没有停，只往千岁巢穴的方向追去。
纵然是一分一刻也没有耽搁，当他赶到千岁的巢穴，已经是晚了一步。
长生肆的天上，千足虫被一刀斩断了头颅，虫足从身上断裂，腥黑的血液渗满了乌云，搅成一场黑雨降下。
蔚止言撑起仙障，避开了雨水烟尘，走到巢穴的尽头。
随着长生肆崩塌，巢穴也早已从内到外倒塌了彻底。千岁搜罗来的宝库私藏，引来天火凿成的炼刀鼎炉，全部都散作飞灰，不复存在了。
巢穴里里外外，丝毫也见不到一个人影。
引发这一场变化的人，已经离开了这里。
无渡城各个魔族的气息，同样地消失了。
他们去了哪里，并不很难判断，甚至是昭然若揭。
蔚止言将摘下来的那只青铜镯不轻不重攥在手心，观视片刻，收了起来。
正要动身，脚步马上将要踏出之际，忽又凝住。
一点心念犹如丝线，将他的衣角牵住。
隐在衣袖当中的指尖一顿，再伸出时，取出一只令牌。
云澜令。
蔚止言清楚地知道，沈欺身上有一件和他这只同样的令牌。还是从沈欺入门那天起，那只令牌就交到了沈欺的手上。
云澜府各位仙师佩戴仙师令，府中弟子则佩戴弟子令。假如有弟子没有选择封闭令牌上的方位指示，又还随身携带着令牌，那么手持仙师令，就可以看到那位弟子所在的位置。
灵玉洁白无瑕，上刻一幅云澜图，是风行水波、云成烟雨。
蔚止言屈指，轻叩令牌一面，云澜图上风起云涌，云水仿佛流动，欲要流去哪里。
眼中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一点轻微的波澜，乍起即歇。
他想看到的那个名字，既没有摘掉云澜令，也还没有封闭令牌里有关方位的指示。
像一个指引，叫他不只有一心猜测，还清晰地看见了一则去向。
无渡城。
云澜令指引的，沈欺所在的位置，确然地是魔界之中，如今最危险的一个魔域。
稍有不慎，有去无回。
指尖一松，云澜令收回腰间，不见得有半分迟疑，一袭雪白身影化作流光，倏然掠起。
这就是蔚止言来到无渡城之前，经过的所有事情。
所以呢，蔚止言悄悄地想道，尽管他算是早就知道了绯刃的身份，但他也的确是到了魔界之后，真正撞见绯刃了，才彻底完全地知道的——这么一看的话，他对疑是坦白的部分，当真是发自肺腑，不含一分半点虚假的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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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风雨无渡（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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