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两人开始冷战。
王舟依然会回枫丹白露，只是，他在枫丹白露待的时间少了很多。嵇雪经常碰不见他，而即使两人碰见了，也说不了几句话。
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立刻被佣人们察觉到了，汪羽忧心忡忡地劝嵇雪和好，嵇雪不听；赵姐谨慎地提醒嵇雪，嵇雪笑笑，依旧我行我素；姬玄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要上门拜访，被她拒之门外。
他们都觉得，是嵇雪任性地把兰狄带回枫丹白露，惹怒了王舟。
嵇雪自己偶尔也觉得，她当时或许该顺着王舟的意思，把兰狄的事说清楚。这只是一件小事罢了，没道理为了一件小事和王舟冷战。
可是，想到她要和王舟道歉、扮演成他喜欢的样子，她就一阵恶心。
她是万万做不到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王舟让人准备下那壶特别的茶水之时，他们就注定要分道扬镳。
她不是没有王舟就活不了了，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自从去年得了精神体透支综合症后，她身体就变得很差。医生曾叫她多锻炼，但她怠于去做，事情就搁置下来。
现在，是重新开始锻炼的时候了。
枫丹白露有一个室外游泳池，之前一直没人用，现在，成了嵇雪一个人独享了。
从长廊的阴影中走到阳光里，嵇雪在池边甩掉鞋子，赤脚踩着灰白色的地砖，进入蔚蓝的池水中。
清凉的池水一寸寸吞没了她的身体，浮力托举着她向上，让她变得轻盈。
嵇雪将自己沉入水中，游了起来。她很久没有过这样放松而自由的感觉了。阳光、微风、池水，一切都是如此地美好。
游了一会儿，嵇雪就感到疲惫。正好，佣人也端来了饮料和点心。嵇雪从水中走上来，汪羽立刻抱着浴巾帮她擦干身上的水。
饮料有两杯。
一杯是草绿色的，里面浸泡着植物根茎，味道虽然不坏，但也没有多好喝。另一杯则是橘色的，点缀着两片橙子。它雾蒙蒙的玻璃壁上附着着许多小气泡，嵇雪拿吸管搅了搅，里面涌起许多气体。
是橘子汽水，又冰又甜，非常适合现在喝。
嵇雪在躺椅上躺下，感受着太阳晒在身上的热意。
她以前怎么没想到出来游泳呢？
以前的她像是阴暗大宅里一朵纤弱的蘑菇，现在，她觉得自己是一棵绿色的植株，正在把阳光转化为自己的能量，枝叶舒展而安逸。
她被自己忽然的想法逗笑了，笑完才发现，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笑过了。
之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她要多做些开心的事。
嵇雪天天去游泳，不仅晒黑了，还晒爆皮了，只得遗憾中止了游泳。
自从买下兰狄后，她有段时间没出去玩了。
嵇雪决定出门购物。
她先扫了化妆品，再去挑裙子。
她常来这家店铺，有一个认识的店员，每次都找她服务。不过今天，她认识的人好像没来，一个生面孔店员迎上来，为她服务。
“小姐您好，您想看点什么？我来帮您找。”
生面孔店员笑得甜美又亲切，很有感染力。
“礼裙。”
“这边请~您看，这几件都是新上的……”店员介绍起来，嵇雪目光扫过她所指向的那几件裙子，接着，落到了旁边挂起的一件翡翠绿的裙子上。
见嵇雪一直看着那条裙子，店员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条是一位客人提前预定的，她待会儿来取。如果您对它的款式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帮您联系设计师……”
正说着，一阵清脆的脚步声靠近，另一个店员陪着一位高挑的贵妇朝着她们这边走了过来。经过的时候，一阵香风袭来，嵇雪瞥她一眼，她也瞥了嵇雪一眼。
接着，贵妇顿住脚步，眉头微微皱起，眼神浮现思索之色。
贵妇迟疑着开口：“您是，姬雪，姬小姐？”
嵇雪点点头：“是我，您怎么称呼？”
贵妇原本没什么表情，听到嵇雪的回答后，立刻笑得欢喜，像是换了一个人：“我是甘枚，我家那个是财政部的。没想到在这儿碰到您了！”
嵇雪虽然不爱社交，但对首都星上层圈子的人也都有个印象。她立刻知道了眼前这个贵妇是谁——财政部副部长的夫人。
嵇雪客气地笑笑：“是部长夫人啊，我记得您来过我的订婚宴呢，一晃都好几年啦。”
贵妇自来熟地挽起来嵇雪的手臂，一副要和她一起逛的样子：“姬小姐看上哪条裙子了吗？姬小姐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嵇雪不喜欢和陌生人肢体接触，也对她的话感到些许肉麻。她大概能猜到，这位部长夫人，大概有求于她，所以用力过猛，一上来就这么亲昵。
或者说，有求于王舟。
这就是她不喜欢出门、不喜欢社交的原因。每个人都想从她这里打听些什么，得到些什么，交换些什么。但是，她没有当交际花的志向，不愿意卷入其中。她宁可过与世隔绝的生活，也不想和一堆塑料姐妹情的贵妇周旋。
嵇雪刚想抽回手臂，就感到贵妇松开了手，放开了她，笑着说：“姬小姐要不试试这条我订的这条绿裙子？我觉得你穿上去会很好看。”
嵇雪有所犹豫，但随后点头应下：“那就谢谢了。”
她换上绿裙子后，立刻获得店员和贵妇的一致夸赞。翡翠绿衬得她很皮肤白皙，骨骼纤细，也和她深色的头发相称。嵇雪在试衣镜前转了个圈，裙摆飘荡，她看得有些心动。
“果然特别合适，这件衣服就让给嵇小姐吧。”
“那就多谢了。”
嵇雪买下绿裙子后，贵妇跟她一起逛了起来。因为让裙子的缘故，也因为这个贵妇说话很有分寸，嵇雪不好直接甩开，就默默敷衍着。
两人一起去会所吃了个饭，吃到中途，贵妇忽然眉头一皱，叹起气来。
“我家那个，天天愁眉苦脸。前线打仗，财政口吃紧，谁的日子都不好过！”贵妇说着，见嵇雪没有应和的意思，眼睛一转，问，“听说上一次作战大挫孙越那伙人，孙越现在都失踪呢，估计我们很快就赢了！到时候，军费就要大减了。”
孙越是撒玛罕叛军的头目，据传是个A级哨兵。令人称奇的是，她不像兰晟、王舟这些人一样走哨兵学院和军部的路线，从发现潜力到登顶A级一步步都暴露在世人的眼中，孙越是个“野生”哨兵，没有为官方组织服务过，在这一年横空出世，一出现的时候就是A级。而且，兰晟居然屈从于孙越，这更令人啧啧称奇了。
不过，前线的事，嵇雪并不关心。听完贵妇的话，嵇雪只是明确，这顿饭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嵇雪叉起一片裹着少许沙拉酱的生菜，一边咀嚼，一边轻轻点头，示意她在听。
“姬小姐，王大人有说过这件事嘛？”贵妇注视着嵇雪，迫不及待地问。
终于图穷匕见了。
嵇雪放下叉子，用恳切的语气，缓缓地说：“不好意思，这个我也不清楚。”
贵妇侧着脸一笑：“那怎么可能呢？谁不知道，王大人最最听您的。我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只要您愿意为我传几句话，到时候一定重谢您！”
嵇雪无奈笑笑：“抱歉了，这些事，我真的不懂，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贵妇想让她做的，肯定不是传“几句话”那么简单，多半是她老公想利用职务贪污军费，又怕被王舟、李歆这些实权人物打击，所以，就分给嵇雪好处，让嵇雪从中牵线搭桥，促成这桩事。
嵇雪从不觉得自己多有良知，但有些事，她肯定不会做。
贵妇又说了几句，见嵇雪态度坚决，最后放弃了。虽然贵妇还在笑呵呵地和嵇雪聊天，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但是，嵇雪更没胃口了。
两人点了一桌子菜，但谁都没吃多少，一盘一盘菜完好地摆着，怪浪费的。
嵇雪心里叹气，感到扫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都不想出门了。
回家之后，嵇雪换上了翡翠绿的裙子，佣人们在边上真诚地夸赞，可嵇雪在镜子前面看了又看，总觉得，它没有她第一眼见它时那样吸引她，那样惊艳。
不过，裙子确实是好看的。
嵇雪不再在这件事上内耗，换下裙子，让佣人把它在试衣间放好。
今天和贵妇聊天倒是提醒了她，前线还在打仗。嵇雪很久没关注过新闻，对大事不太了解。正好晚上有空，她叫来赵秘书，陪她看电视。
赵姐被叫来后，有些迷惑，但还是端正地在沙发上坐好，看起电视。
她太严肃，让嵇雪都不能心安理得地在沙发上躺平了。
嵇雪：“赵姐，你放松些，我叫你来是因为觉得你懂的多。新闻里有些事我不太明白，想问问你。”
赵姐：“这样啊。那好，小姐想知道什么？”
赵姐的态度缓和了很多。
嵇雪反思了一下自己，觉得，大概是她这几天对兰狄的操作把赵姐整怕了，赵姐怕她又有什么新的奇怪点子。
嵇雪有很多不知道的，她想到什么就随口问出来，神奇的是，从陌生名词到当下局势，赵姐都很清楚，而且讲得简洁明了，深入浅出，让嵇雪一听就懂。
嵇雪的注意力渐渐从电视上，转移到了赵姐上。
嵇雪：“姐，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赵姐：“这个恰好和我以前的研究领域重合，所以我比较了解。”
嵇雪：“研究？您是研究什么的？”
赵姐：“我是历史专业的，研究方向是星际大远航史，撒玛罕恰好是我的博士论文研究对象。”
原来赵姐竟然是历史学博士，嵇雪真没想到。
她对赵姐的猜测之一是，赵姐应该是政经哲的，没办法，赵姐刚才的表现太像刻板印象里的人文社科精英——成绩顶尖，选择政经哲三合一项目，进入政府部门文官系统，具有亲和而专业的姿态，在退休前成为高级文官。
嵇雪：“噢噢，原来是这样。不过，你为什么去姬家当秘书了？我以为读了博士基本会去做一些研究相关的工作？”
特别是历史学这种专业。在嵇雪浅薄的认知里，如果不是为了进高校，谁会读历史学博士呢？
赵姐：“我博士刚毕业时，没找到理想的工作。我当时投了很多岗位，其中就包括姬家招助理，没想到要了我。”
嵇雪：“这样啊。”
她们一晚上说了很多话，到这时候，赵姐也有了些谈兴，面露回忆之色。
“没办法，姬家给的太多了，哪怕是一个助理，也比我找到的教职收入高不少。我本来准备先工作几年，攒点钱，过渡一下，再去申博后。没想到，你母亲把我提拔成了她的私人秘书，我挣得更多了，就彻底断绝了找教职的念头。”
赵姐很少笑，但说这些事时，露出了笑意。
嵇雪听到最后，却沉默了。
“我的母亲，她是什么样的？”嵇雪犹豫了片刻，问道，接着她又补充，“如果你不能回答这个问题，那就不用说了。”
赵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都那么多年了。我给你讲讲记得的事吧。我认识你母亲时她已经和你一个年龄了。她从小就确认了向导天赋，是姬家的天之骄女。而且，她长得漂亮，头脑也聪明，在当时的向导里风头无两。也是因此，她成了萧天易的契约向导。
“至于萧天易，你这代孩子并不了解，但对我们这一代来说，他就是帝国真正的领袖。他是当时唯一一个S级哨兵。拥有这样的能力，谁能不骄傲，不为所欲为呢？萧天易对身边的人，好的时候特别好，坏的时候特别坏。他的侍卫有因为惹他生气，被他虐待而死的。但是，谁让他是S级哨兵呢？仆人和手下能忍他，可是，你的母亲忍不了，毕竟，你母亲也是个骄傲的人，也是金尊玉贵的B级向导。”
“萧天易和你母亲经常吵架，只是，他们谁也离不开谁，都需要对方的能力，只能被绑在一起。我只知道，你母亲被萧天易打，她很讨厌萧天易，可是她也跑不了，只能继续忍受。她一直在看各种医生，身体的心理的都有。其中一个心理医生，就是你的生物学父亲。这些事情我也并不了解，因为我当时被她调到老宅管理资产。直到有一天我被逮捕了，审讯时，我才知道她杀了萧天易。”
听着赵姐的讲述，嵇雪忽然觉得，她和母亲其实有点像。母亲恨萧天易，她也恨王舟。
只是，她想杀王舟吗？好像，她再恨，也没有这种想法，她的处境虽然不好，但也没到必须这么做的程度。
只要付出自由的代价，她就有钱有地位，任何物质上的愿望都可以被实现。这样的生活，她越发能接受了。
这是不是太得过且过了？但是，让她改变，又能怎么改变？
嵇雪想不明白，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往外走去。
她突然的动作把赵姐吓了一跳，赵姐疾走两步，追上来：“小姐，你干什么去？”
嵇雪：“游泳。”
遇事不决，就去游泳。专注于游泳的时候，既锻炼了身体，又让脑子不再乱想。
嵇雪还从来没在夜里游泳过。她换好泳衣，披着浴巾，穿过花木扶疏的园子，走到室外泳池边。
嵇雪刚踩进去时被冻得抖了一下，但随着身体完全没入池中，她慢慢适应了水温，游了起来。
她从灯光下，游到了灯光照不到的蓝幽幽的地方。在水中漂浮的时候，世间的烦恼，像是都离她远去了。
她在水中游得有点久，等汪羽着急的呼唤她第二次时，她才上岸。
汪羽：“小姐，我们快回去吧，可别感冒了。”
嵇雪裹着浴巾，沿着小径，往宅子的方向走。
对面传来一阵骨碌碌的声音，一个小推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车上放着几桶化学试剂，应该是用来清理游泳池的。车后则是一个男仆，虽然灯光很昏暗，但嵇雪一瞬间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面孔好看得太突出了，嵇雪一眼望进那双蓝眸。
蓝眸与她对视一秒，便静静垂下。小推车的声音停了下来，花园里一片安静。兰狄停在原地，在嵇雪走到面前时，说：“晚上好，主人。”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他心里应该是不甘愿的吧。
这样多没意思，还是最开始时，他那副倔强的表情和时时刻刻想要攻击的野劲儿有趣。
游泳可以让嵇雪忘掉不开心的事，折腾兰狄，似乎也能。
嵇雪在兰狄面前停留了片刻，却一句话也没说，像是想到了什么，勾唇一笑，就走开了。
回去后，嵇雪吩咐汪羽：“明天开始，把兰狄从下等男仆提升为贴身男仆，让他服侍在我身边。”
听了这话，注重表情管理、永远从容镇定的汪羽，眼睛瞪得要掉出眼眶了：“小姐……”
嵇雪却自顾自地说：“我觉得我是一个恶毒的人。否则，为什么，我会想要折磨兰狄呢？明明，他是最没有加害我的人了……”
听了这话，汪羽和另一个女仆对视了一眼，那个女仆立刻上前，声音甜美地说：“小姐，您该吃药了……”
嵇雪看着托盘里的清水和配好的药片，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服用精神类药物。
对啊，她是精神病来着，她在犯病罢了。
想通这一关节，嵇雪吃了药，安心地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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