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安县衙署侧厅,华灯初上。
新任“县长”李凌乙端坐主位,一身七品官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身上刀刻般肌肉带来的野性被官袍压住几分,却更显深不可测。
罗绫仙身着华服,一头乌发盘在脑后,藏在雕花屏风之后,目光如深潭般沉静,将席间诸人尽收眼底。
县丞、主簿、典史并几位乡绅陪坐两侧,面上堆满谄笑,口中称颂不绝。
“探花郎风姿卓绝,气度非凡,今日得见,实乃沱安县之福!”县丞率先举杯,满口奉承。
李凌乙唇角微勾,按照罗绫仙恶补的规矩,端起酒杯虚虚一敬,声音沉稳,听不出情绪:
“承蒙诸位厚爱,初来乍到,日后还需仰仗各位鼎力相助。”
他言语得体,竟无半分匪气,倒真像是寒窗苦读、一朝登第的清贵探花。
主簿忙不迭接口:
“大人乃翰林清贵,屈尊莅临小县,已是蓬荜生辉。我等自当尽心竭力,为大人分忧。”
眼神却若有若无地瞟向一旁侍立的商人沈洛书。
沈洛书年约四旬,面皮白净,穿着看似朴素的细绸长衫,腰间却悬着一块温润羊脂玉佩,价值不菲。
他举止儒雅,笑容和煦,操着一口清晰的京片子,起身执壶为李凌乙斟酒:
“李大人一路辛苦。小人沈洛书,忝为皇商,在本地有些微末产业。大人但有驱使,小人定当效劳。”
罗绫仙指尖在袖中微微捻动,这沈洛书看似恭敬,言语间却透着一股熟稔京中权贵的倨傲,那“皇商”二字,更是有意无意点明身份。
“沈员外客气了。”
李凌乙不动声色,目光掠过沈洛书,落在其身后侍立的两名随从身上,皆是精悍沉稳之辈,非寻常商贾护卫可比。他举杯回敬:
“初到贵地,诸事不明,还望沈员外多多提点。”
席间推杯换盏,气氛看似热络。县丞等人极尽奉承之能事,将李凌乙的容貌气度、探花出身夸了又夸。酒过三巡,话题渐渐引向正事。
典史堆着笑,试探着开口:
“大人远道而来,想必也听闻了本县头等烦难之事——”
“河患之后,朝廷催征秋税甚急。百姓困苦,然上命难违,着实令人头疼啊。”
李凌乙放下酒杯,不着急回答,只借着酒后小解的由头,躲到屏风后头。
罗绫仙摊开手掌,上面用胭脂写了一串小字,两人不言不语,便已交换了信息。
李凌乙施施然出来,重新端坐:
“本官既为一县父母,自当体察民情,依律征税。只是不知这河患灾情具体如何?损失几何?尚有多少税银待征?”
沈洛书适时接过话头,笑容依旧温和,言语却带上了分量:“大人明鉴。河患汹汹,冲毁良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者众。幸赖庄德侯爷在京中斡旋,方得朝廷些许宽限。”
他提及“侯爷”二字时,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掠过李凌乙的脸庞,似乎在观察其反应。
李凌乙面色平静,仿佛未曾听出弦外之音,只道:
“侯爷体恤民情,本官代沱安百姓谢过。然征税乃朝廷法度,亦是本官职责所在。”
“还请诸位将应征税册及灾情详录,明日呈递本官案头,以便斟酌。”
“是,下官定当备齐。”
县丞连声应诺。
沈洛书微微颔首,脸上笑容不变,却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叠齐整的纸笺,双手奉上:
“大人勤勉,小人钦佩。只是……沱安一地,亦有些特殊情况。”
他语气依旧平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此乃一份名单,其上所列的乡贤士绅,此番河患中损失尤为惨重,家中几无存粮。依……旧例,其名下田亩税赋,可酌情暂免或缓征。还望大人体察下情,予以关照。”
席间霎时安静下来。县丞、主簿等人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角落里侍立的那四名“仆从”——实则是李凌乙带来的土匪兄弟,脸色已隐隐发青,尤其那气质轻佻的老二,捏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他们抢劫杀人,知道自己不得善终,却也自认没有这么冠冕堂皇,虚伪到恶心。
罗绫仙心头火起。
这哪里是什么名单,分明是沱安县盘根错节的利益网和特权阶层的护身符!
河患是灾,却成了这些人明目张胆逃避税赋、鱼肉百姓的借口!
沈洛书此举,既是试探李凌乙是否“懂事”,更是**裸地将官商勾结的潜规则摆在了新任县长的案头。
李凌乙的目光落在那份名单上,并未立刻去接。他沉默片刻,整个厅堂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沈洛书脸上的笑容虽未减,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就在众人屏息之际,李凌乙忽然伸手,稳稳接过了那份名单,语气平淡无波:
“沈员外有心了。此等‘下情’,本官自会详察。”
他看也未看,便将名单递给屏风后的罗绫仙:
“夫人,收好。”
罗绫仙沉默地伸出手,依言接过,指尖触到那光滑的纸张,却像碰到烧红的烙铁。
她面上温顺,心中已惊涛骇浪。
沱安县此地,真是水深火热。
沈洛书见状,眼底那丝阴霾散去,重新换上温和的笑意,显然认为李凌乙已是识趣“上道”之人。
然而,他似乎觉得这试探还不够,或是存心要折辱一下这位探花郎带来的“如夫人”。
沈洛书目光转向罗绫仙,笑容更盛,带着几分轻佻的熟稔:
“听闻京城教坊司的文方蓉文姑娘,琵琶技艺堪称一绝,声动九州,而文姑娘琵琶别抱入了大人家中,为私养歌妓,授府上女眷技艺。今日良宵,不知是否有幸,请夫人抚弄一曲,以助雅兴?”
此言一出,李凌乙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顿,杯中酒液微晃。
罗绫仙同样心中剧震。
文方蓉!
这沈洛书竟连李长封在京中私养外室的名姓都一清二楚!
他此刻提起,绝不仅是轻佻调笑,更是**裸的警告与羞辱——意在提醒李凌乙,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不仅知道你的丑事,更知道你这位所谓的“夫人”,在丈夫心中的地位,在青楼女子面前,恐怕连提鞋都不配!
大厅内霎时间涌动着一股恼人的沉默。
县丞等人噤若寒蝉,额角渗出冷汗,这真是神仙打架,小鬼躲藏。
沈洛书依旧笑着,仿佛只是提了一个寻常建议,但那笑容背后,是毫不掩饰的权势与恶意。
罗绫仙深吸一口气,在袖中用力掐了一下掌心,强迫自己冷静。
她抬起脸,唇边甚至勾起一丝浅淡得体的弧度,正欲开口应对这刁难。
“沈员外,”
李凌乙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人心上。
“内子乃本官结发正妻,非伶人歌女。抚琴弄箫,是闺阁雅趣,非供人娱兴之物。此等提议,休要再提。”
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那双锐利的眸子紧盯着沈洛书,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沈洛书被他这么剜了一眼,竟觉得背后皮毛耸立,有种被丛林间野兽视作死物的错觉。
李凌乙把杯盏
“本官乏了,今日宴饮,到此为止。”
话音落,他不再看沈洛书瞬间僵住的笑容,也不理会席间众人各异的神色,径自起身。
罗绫仙立刻随之撤离屏风后,连衣中香气也未留下,心中那翻腾的怒火,竟因李凌乙这毫不迟疑的维护而奇异地平息了几分,甚至生出一丝异样的暖流。
她垂首,默默跟随在李凌乙身后,那份烫手的名单,被她紧紧攥在掌心。
一场接风宴,在表面恭敬与暗流汹涌中不欢而散。灯火通明的厅堂里,只留下神色各异的官员、乡绅,以及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的皇商沈洛书。
在他们看来——
免税这事儿,县长没在宴席中当场答应,那就等于拒绝。
官府的议事流程,远没有这酒杯中的醇香酒液有用。
新任县长的后衙内室,明烛摇曳。
那份名单被摊开在桌案上,墨迹清晰,列着十几个名字,皆是沱安县有头有脸的豪绅,其中沈洛书的名字赫然在列,标注着“京商,皇贡采办”。
李凌乙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夜色,背影如山岳般沉稳,却又透着山雨欲来的凝重。罗绫仙坐在桌旁,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眼神冰冷。
“这沈洛书……”
罗绫仙的声音打破寂静,带着一丝对同行的厌恶。
她家的生意总是受到打压,免不了沈洛书这样背后有官之人的挤兑。
“京城口音,皇商身份,对京中事了如指掌。今日宴上,句句机锋,处处试探。”
“那份名单,是要求夫君缴纳的投名状。”
罗绫仙心里有股火:
“他提起文方蓉,绝非无意。”
敢羞辱罗绫仙,那他就别想好过。
她不请天地父母之命,就自己换了丈夫,还会容得下这么一个利用她挑衅李凌乙的人?
她将名单重重拍在桌上:
“什么河患灾情?不过是他们上下其手、中饱私囊的幌子!”
“这税,若依他们所言,只压榨真正困苦的小民,而放过这些蛀虫硕鼠,那这沱安县,比土匪窝还要不如”
“匪徒劫掠,明刀明枪;他们吸血,却要披着官皮,还妄想百姓感恩戴德!”
罗绫仙在宴席上眼观六路,自然不可能放过上岸匪徒们的反应。
愤怒,是这群野性惯了的人,无法轻易掩藏的情绪。
他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必须教训这沱安县的豪绅!
李凌乙转过身,烛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夫人所言,深得我心。”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份名单,粗糙的手指拂过那些名字,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
“我李凌乙虽非真探花,亦不屑做那等鱼肉百姓的狗官!这沱安县的歪风邪气,既然撞在我手里,便由不得它继续刮下去!”
他眼中寒光一闪,那份名单在他手中被攥成一团。
“这官,要当。但银子,我们不赚这昧良心的。该收豪绅的税,一文不能少!尤其是这名单上的人!”
他看向罗绫仙,眼神交汇,是无需言明的默契与决心:
“请夫人教我——”
“这第一刀,我们该如何落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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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免税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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