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粘稠的淤泥，而是漂浮的、冰冷的迷雾。没有形体，没有重量，只有意识像一缕残魂，在无边的灰白中漫无目的地飘荡。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一种深沉的、耗尽一切后的疲惫，如同永恒的背景音。
父亲的脸……在迷雾深处一闪而过，眼神疲惫，耳垂下的黑痣清晰如昨。他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只有那本染血的日记在虚空中缓缓翻开，字迹洇染，力透纸背。
“活下去……谦卑……”
声音如同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平静。释然。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嘱托。
活下去……
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证明。只是……活下去。
迷雾深处，似乎有光。不是刺眼的探照灯，也不是警笛的红蓝。是……一种模糊的、温暖的、如同冬日隔着毛玻璃看到的……晨光？
意识被那点光吸引着，缓慢地……沉了下去……
……
……
感官的回归，如同被钝器缓慢地敲醒。
首先感觉到的是……痛。
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痛。像被拆散了所有零件又重新粗糙地组装起来。肋下、肩膀、手臂、腿……每一处都在疯狂地叫嚣。然后是沉重。身体像灌满了冰冷的铅，被牢牢地钉在某个坚硬冰冷的平面上，动弹不得。
接着是声音。
单调的、规律的“滴滴”声。像某种机械的心跳。远处模糊的、被墙壁阻隔的人声低语。还有……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
最后是气味。
浓烈的、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混杂着药膏的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被单和棉织物的……洁净味道。
医院。
我被送进了医院。
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试图睁开，都像在对抗整个世界的引力。睫毛粘连着干涸的血痂和分泌物。
光……模糊的光……从眼皮的缝隙透进来。惨白。稳定。
用尽残存的力气，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刺目的白光让瞳孔瞬间收缩，泪水无法控制地涌出。眼前是模糊晃动的光斑。适应了好一会儿，视线才艰难地聚焦。
白色的天花板。光滑，冰冷。一根悬挂着点滴瓶的金属杆。透明的液体正顺着细细的软管，一滴、一滴……注入我插着留置针的手背静脉。
身体被各种管线缠绕。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贴在胸口，屏幕上绿色的线条微弱但稳定地跳跃着。氧气面罩覆盖着口鼻，带着药味的湿润气流涌入，缓解了喉咙火烧火燎的干痛。
我……活下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被掏空后的茫然。
目光艰难地转动。
这是一间独立的病房。很大，很安静。厚重的窗帘拉着，隔绝了外界的景象。门口站着两个穿着警服、身姿笔挺、如同雕塑般的守卫。他们的目光锐利，毫不掩饰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警惕。
囚徒。即使躺在病床上，也是待审的囚徒。
喉咙干得冒火。我试图发出声音，却只挤出一丝嘶哑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门口的一名守卫似乎注意到了，立刻转身出去。很快，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眼镜的中年医生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名拿着记录板的护士。
医生俯下身，眼神冷静而专业，仔细检查了我的瞳孔，又看了看监护仪上的数据。他用手指在我眼前缓慢移动：“能看清吗？能听到我说话吗？钟谦先生？”
钟谦……先生？
这个称呼……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外部世界的疏离感。
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牵扯到颈部的伤，带来一阵刺痛。
“很好。”医生似乎松了口气，但语气依旧严肃，“你伤得非常重。多处开放性骨折，内脏出血，大面积挫伤和撕裂伤，还有严重电击伤和烧伤。能活下来是个奇迹。现在你需要绝对的静养，任何情绪波动都可能……”他没说下去，但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很浓。
护士上前，用棉签沾着温水，极其小心地润湿我干裂的嘴唇和口腔。一丝清凉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慰藉。
“外面……”我嘶哑地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怎么样了？”
医生和护士交换了一个眼神。医生沉默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你的任务是养伤。其他事情，警方会处理。”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回避。
警方……处理？
父亲日记里的真相……欧阳明的身份……那场毁灭性的坍塌……他们……会怎么“处理”？
一股冰冷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那本日记……那支钢笔……它们在哪里？被当作证据收走了吗？欧阳明被掩埋的残骸呢？他们……相信了吗？
医生似乎不想多谈，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带着护士离开了。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我和门口那两个如同门神般的警察。
死寂。
只有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像在丈量着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半天。点滴瓶换了一袋。身体依旧像散了架，但冰冷的药液似乎带来了一丝虚假的力气。意识在麻木和清醒的边缘反复徘徊。
走廊外似乎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压抑的骚动。脚步声急促。人声低语，带着惊疑和难以置信。
门口的两个守卫也站直了身体，警惕地看向外面，手按在了腰间的警棍上。
发生……什么了？
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不是医生护士。
走进来的，是那个在废墟现场、看过父亲日记的冷面警官！他的脸色比当时更加难看，铁青中透着一丝……苍白？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地钉在我脸上，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洞穿！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色凝重的便衣。
“钟谦！” 警官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山雨欲来的风暴感，“欧阳明的尸体……不见了！”
嗡——！！！
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痛楚、疲惫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取代！
不见了？！
不可能！我亲眼看着他被掩埋！那只伸出废墟的手！那块烧焦的金属片！他怎么可能……不见了？！
“法医初步验尸报告还在！死亡确认无疑！但就在转运到市局停尸房，准备进行进一步尸检和身份核实时……”警官的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停尸房的监控被人为干扰了十分钟！十分钟后……他的尸体……连同初步报告……不翼而飞！停尸房的值班记录……是空白！像被人彻底抹掉了！”
尸体消失？监控干扰？记录空白？！
一股比地下空间坍塌时更冰冷、更粘稠的恐惧，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谁？！谁能做到？！谁有这种力量？！
欧阳明……他死了！但……他背后的东西……还在？！
“还有……”冷面警官上前一步，无形的压力如山般倾轧过来，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的脸，试图捕捉我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本日记……和那支作为关键物证的旧钢笔……在证物科保管期间……那支钢笔……也神秘消失了！”
日记还在？但钢笔……消失了？！
那支烧焦的、笔帽末端曾闪烁幽绿光芒的、导师送给父亲、又由我刺入能源箱的钢笔……消失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断裂的肋骨，带来尖锐的剧痛！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瞬间飙升，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滴滴滴——！！！
“医生！”门口的守卫立刻呼叫。
冷面警官死死盯着我，似乎想从我因剧痛和惊骇而扭曲的脸上找出答案：“钟谦！你知道什么？！欧阳明背后还有什么人？！那支笔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猎场……根本没有熄灭！
审判者……也许死了……但审判……还在继续！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绝望和荒谬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
就在这时——
病房角落，那台悬挂在墙壁上的、一直处于关闭状态的液晶电视，毫无预兆地……自己亮了起来！
滋滋的电流声后，屏幕没有信号，而是一片……诡异的雪花噪点！
紧接着，一个冰冷、扭曲、带着浓重电子合成质感的、如同恶魔低语般的声音，瞬间响彻了整个病房！这声音……和地下空间里审判者的合成音……几乎一模一样！却更冷！更漠然！
“滋……谦卑……滋……”
门口的警察和刚冲进来的医生护士瞬间僵在原地！惊骇地看向电视！
冷面警官猛地转身，手按在了枪套上！
“滋……你以为……结束了吗？滋……” 电子合成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欧阳明……不过是……一个傲慢的……旧时代残渣……一个……失败的管理员……”
“滋……真正的‘谦卑’……才刚刚开始……”
“滋……父罪烙印的……终极形态……将由你……亲自……完成……”
“滋……这座城市……需要……新的……秩序……”
“滋……新的……谦卑……审判者……已就位……”
“滋……游戏……继续……”
话音落下的瞬间，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猛地一闪！画面切换！
赫然是……一张巨大的、猩红色的、如同用鲜血书写的电子海报！
海报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扭曲的、荆棘缠绕的“谦卑”符号！符号下方，一行刺眼的文字：
“谦卑”永生！秩序重塑！
——新纪元·启
海报的右下角，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署名水印：
S
S级！
嗡——！！！
如同千万只蜜蜂在颅内同时振翅！巨大的耳鸣瞬间吞噬了一切声音！
新的审判者？！S级？！
欧阳明的尸体消失……钢笔消失……新的合成音……新的宣言……S级署名……
这一切……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
导师……他真的是最后的黑手吗？还是……他也只是这庞大漩涡中的……一枚棋子？！一枚被更高层级、更冰冷的存在……判定为失败而清除的……棋子？！
“父罪烙印的终极形态”……“由你亲自完成”……
我……我到底是什么？！
极致的恐惧和冰冷的荒谬感，如同两股巨浪，在残破的躯体里疯狂对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眼前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闪烁的金星吞没！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凄厉到了极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
“肾上腺素！快！”
“按住他！”
“心跳骤停！准备除颤！”
混乱的呼喊声、仪器的尖啸声、身体被按压的剧痛……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极其遥远、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深渊边缘……
在医护人员手忙脚乱的抢救声中……
在我贴身病号服的口袋深处……一个极其隐蔽、连搜身都未被发现的夹层里……
那部屏幕碎裂、沾满血污的旧手机……
屏幕……
极其微弱地……
亮了一下。
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如同来自地狱的请柬，无声地浮现在布满裂痕的屏幕上：
欢迎回来，谦卑。
你的S级权限……已激活。
——新·审判者
屏幕的光……微弱地映亮了我因抽搐而扭曲、布满冷汗的侧脸……
然后……
彻底熄灭。
心电监护仪上，那疯狂跳动的绿色线条，在除颤仪的强力电击下……
猛地……
拉直。
一片死寂的……直线。
只有那无声的短信……
像一道永恒的烙印……
刻在……熄灭的……屏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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