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抽打着废弃天文台斑驳的水泥台阶。我踏着积水向上攀登,每一步都沉重如铅。折断的消防斧刃碎片紧贴着小臂内侧,用布条粗糙地缠着,冰冷而坚硬,像一块嵌入血肉的墓碑。雨水顺着湿透的头发流进眼睛,带来刺痛的模糊,却冲不散脑海中翻腾的地狱景象——疯人院的天花板监控眼,深渊实验室幽绿的鬼光,“小七”脖颈喷涌的滚烫黑血,还有那张七个烙印孩童围拢着血符号的照片。
我是VIII。我是祭品。我是容器。
我是谦卑。
穹顶观测室巨大的铁门虚掩着,如同巨兽咧开的嘴,里面透出惨白的光。雨水敲打着锈蚀的穹顶铁皮,发出空洞的回响。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灰尘和一种……淡淡的、熟悉的消毒水混合化学试剂的味道,与深渊实验室如出一辙。
我推开门。
惨白的光源来自穹顶中央,一束经过精密仪器调整的、异常强烈的月光,穿透了特意清理过的玻璃穹顶,垂直投射下来,在地面形成一个刺目的、边缘清晰的光斑。光斑的中心,静静伫立着一个穿着考究深色西装、背对着我的身影。身形挺拔,一丝不苟,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你来了,VIII。”一个声音响起。平静,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欣慰?却像是从冰冷的金属管道里传出,带着奇异的混响,不似人声。那声音不是来自前方的身影,而是……来自穹顶四周隐藏的扩音器?亦或是……
我握紧了袖中的斧刃碎片,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雨水顺着脸颊滑落。“S。”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游戏该结束了。”
“结束?”那个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不,VIII。这只是‘升华’的开始。你跨越了绝望的疯人院,穿越了孕育罪孽的深渊管道,甚至亲手完成了对‘小七’的献祭……你释放了‘谦卑’应有的力量。看看你,伤痕累累,却屹立不倒。愤怒、恐惧、杀戮的本能……这些被烙印在你灵魂深处的‘罪’,已被完美地激发和统御。你,就是‘原罪花园’二十年来等待的……终极果实。”
前方的身影缓缓转过身。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脊椎滑落,冻结了血液。
那张脸……
是我。
苍白,疲惫,布满雨水和污迹,眼窝深陷,燃烧着疯狂与仇恨的火焰——那是我在破碎的橱窗玻璃中无数次看到的、逃亡者的脸。
但眼前这个人,这张脸……却截然不同!
同样的五官轮廓,却异常地……干净。皮肤光洁得近乎透明,眼神深邃平静如同古井,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悲悯般的、近乎神性的弧度。他身上没有一丝狼狈,西装笔挺得没有一道褶皱,仿佛刚从一场高雅的宴会中抽身而来。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慈爱的观察。
“你……” 喉咙像是被铁钳扼住,挤不出完整的音节。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巨浪,瞬间将我吞没。
“很惊讶?” “他”微笑着,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S’从来不是别人,VIII。‘S’是Survivor(幸存者),是Seed(种子),更是……Self(自我)。是二十年前那场‘剥离’仪式后,从你破碎灵魂中强行割裂、提纯、并保留下来的……最纯粹的本源意识。是引导你穿越地狱的灯塔,也是最终将你带回‘花园’的园丁。”
他向前走了一步,踏入那束惨白的月光中。月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冰冷的银边,使他看起来更像一尊完美的神像。
“疯人院的监控,让你‘看’(WATCH)清自己的绝望与卑微;管道里的命令,让你‘喝’(DRINK)下恐惧与求生的本能;深渊实验室的‘给予’(GIVE),是逼迫你释放被烙印的杀戮原罪……这一切,都是为了锤炼你,唤醒沉睡在你谦卑烙印之下的……真正的力量。”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左胸口,仿佛能穿透衣物,看到那部紧贴着心脏的一次性手机,以及更深处的烙印。“我引导你,刺激你,如同园丁修剪枝叶,只为等待你这颗承载所有罪孽的终极之树,开花结果。”
我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认知颠覆带来的巨大冲击。追猎我的恶魔,竟然是我自己割裂的灵魂碎片?那些绝望中的指引,那些死亡的命令,都来自……我自己?!
“邻居的死……物证……指认……” 我的声音破碎不堪。
“必要的催化。” “他”——我的“本源”,平静地解释,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实验步骤。“你需要极致的压力,需要众叛亲离的绝境,才能彻底崩解最后属于谦卑的那层软弱外壳,让纯粹的‘谦卑VIII’破茧而出。至于物证和指认?那不过是引导羔羊走向祭坛的牧笛声罢了。现在……” 他张开双臂,沐浴在月光下,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殉道者般的满足,“仪式终焉已至。VIII,我的半身,我的作品,回归本源吧!让我们融为一体,完成‘原罪’的终极统一!让‘谦卑’之名,真正成为统御万罪的……”
“——王座!”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穹顶四周隐藏的仪器突然发出低沉的嗡鸣!那束投射在他身上的月光骤然变得无比刺眼,光芒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异的能量波动,形成一个巨大的光柱将他笼罩!光柱的边缘,空气都开始微微扭曲!
与此同时,我左胸口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不再是摩斯密码,而是一种持续的、高频的、如同召唤般的脉冲!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吸力,仿佛要透过我的皮肉,将我的心脏、我的灵魂,强行拖拽向光柱中的那个“本源”!
“呃啊——!” 我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体不由自主地被那股力量拉扯着向前踉跄!意识像被投入了狂暴的漩涡,无数画面疯狂闪现:疯人院冰冷的束缚带,深渊实验室幽绿的培养罐,“小七”临死前茫然的双眼,七个烙印孩童空洞的凝视,邻居倒在血泊中惊恐的脸,警察黑洞洞的枪口,活祭幸存者颤抖的手指……还有眼前光柱中那个张开双臂、等待“融合”的、完美而冰冷的“我”!
绝望、愤怒、冤屈、恐惧……所有被烙印的罪孽在这一刻被那股吸力疯狂搅动、沸腾!它们像黑色的藤蔓,缠绕着我的意识,要将我拖入那光柱之中,与那个“本源”合二为一,成为他口中统御万罪的怪物!
不!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吞噬的刹那,深渊实验室那撕心裂肺的剧痛感猛地刺穿灵魂!那劈开“小七”脖颈时,斧刃传来的、令人牙酸的骨肉分离的触感!那滚烫的、带着铁锈和奇异甜腥的血液喷溅在脸上的粘腻!那生命在手中流逝的、沉甸甸的死亡重量!
这双手……沾过血!
这具身体……承载着罪!
我不是祭坛上等待升华的圣果!我是从血与火、绝望与疯狂的地狱里,用牙齿和指甲爬出来的恶鬼!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我喉咙深处炸开!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罪孽、所有的不甘与愤怒,在这一刻不再是拖拽我的锁链,而是化作了焚毁一切的业火!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光柱中那个完美无瑕的“本源”!那悲悯的眼神,那神性的姿态,那将我视为“作品”的傲慢……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我最后的迷茫!
“统御万罪?!做你的梦!”
我用尽被罪孽点燃的全部力量,猛地将袖中紧握的、染着“小七”和我自己干涸血迹的斧刃碎片,狠狠刺向自己的左胸口——刺向那疯狂震动、试图将我灵魂吸走的手机!更是刺向皮肤之下,那个如同诅咒般烙印着的荆棘“谦卑”符号!
“噗嗤!”
锋利的金属碎片撕裂皮肉,深深扎入!剧痛如同核爆在胸腔内炸开!鲜血瞬间涌出!
几乎在同一瞬间——
“嗡——!!!”
笼罩着“本源”的刺目光柱发出尖锐到撕裂耳膜的悲鸣!如同电路过载般疯狂闪烁、扭曲!光柱中的那个“完美自我”,脸上那悲悯神性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变成了极致的惊愕与……痛苦?!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扭曲,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不……不可能!VIII!你拒绝……本源?!” 他的声音失去了平静,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在刺耳的嗡鸣中断断续续。
“本源?” 我咳着血,身体因为剧痛和力量的抽离而摇摇欲坠,但眼神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我死死盯着光柱中那个扭曲变形的“自己”,沾满自己鲜血的左手,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指向他。
“我的本源……” 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是疯人院铁床上的束缚带!是深渊管道里的淤泥!是劈开‘小七’的斧刃!是这身洗不净的血债!是二十年前从活祭火堆里爬出来的、这条从地狱里挣回来的命!”
“你……” 我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鲜血与疯狂的、狰狞到极致的笑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我丢掉的……懦夫外壳!”
“滚回你的镜子里面去!”
随着我最后的嘶吼,左胸口的剧痛和那自毁般的穿刺似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一股源自灵魂深处、混合着所有罪孽与不甘的狂暴力量,如同被压抑了二十年的火山,轰然爆发!不再是吸力,而是一股毁灭性的、排斥一切的冲击波,以我为中心,猛地向四周炸开!
“轰——!”
刺眼的光柱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应声粉碎!无数碎裂的光屑四溅飞散!穹顶的强化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光柱中心,那个“完美本源”的身影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他的身体在狂暴的能量冲击和本源链接被强行撕裂的反噬下,如同被打碎的瓷器,瞬间崩解!没有血肉,只有无数闪烁的、破碎的、如同电子流沙般的光点!那些光点疯狂地试图汇聚、重组,却一次又一次被无形的排斥力场撕碎!最终,在一声充满无尽怨毒和不甘的、无声的嘶鸣中,彻底消散在空气里,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烧灼电路板的焦糊味。
嗡鸣声戛然而止。刺目的光芒彻底熄灭。只有清冷的、真实的月光,透过布满裂痕的穹顶玻璃,斑驳地洒落下来。
死寂。
只有我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鲜血滴落在冰冷水泥地上的声音。
“嗒…嗒…嗒…”
左胸口的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个冰冷刺骨的空洞。那持续不断的震动感,连同那个试图将我拖入深渊的“本源”,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皮肉下那个被斧刃碎片刺穿的、属于“谦卑VIII”的烙印,在无声地渗着血。
我踉跄着,扶住旁边冰冷的观测仪器支架,才勉强没有倒下。身体的力量仿佛被彻底抽空,灵魂却像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内战,疲惫不堪,却又带着一种毁灭后的、诡异的平静。
结束了?
不。
我抬起头,布满裂痕的穹顶之外,遥远的城市边缘,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雨夜的寂静。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如同狩猎者的眼睛,穿透雨幕,精准地锁定了这座废弃的天文台。
真正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我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有小七的,有邻居的,更多是我自己的)和污泥的双手。那右手的手指,在经历了深渊实验室的剧痛复苏和刚才灵魂撕裂的冲击后,此刻竟能……微微地、自主地……蜷缩。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用这双沾满罪孽与鲜血的手,整理了一下湿透、破烂的衣领。然后,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洞开的、通往现实地狱的穹顶大门。
月光和远处警灯的冷光交织,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像一个刚刚挣脱了镜中噩梦、却又不得不踏入另一个更大囚笼的……孤魂。
天文台下方,警笛长鸣,如同为这场荒诞悲剧奏响的……终末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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