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晧七岁的时候，母亲就病故了，她的死亡，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的死亡，在皇宫里就像一枚小石头投入水中，掀不起任何大的动静。
母亲活着的时候，秦晧的处境还好一些，因为燕昭的国王也曾因为娄夫人的美貌而对她多加摘照顾，也有人在宫里窃窃私语道，说娄夫人与燕昭过去的王子，曾经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一对璧人，只不过那时，一个是未来的王储，一个是落魄的王室旁支所出的庶女。
不过不管再怎么说，娄夫人也算的上是当时燕昭国王的远房侄女，虽说两个人辈分上差了一截，但是年龄上，燕昭的老国王也不过大了娄夫人五岁，两个人之间若是有什么风流韵事，也是不足为奇的。
长大后的秦晧回想到这些流言蜚语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轻蔑的态度看待这些对他母亲的议论，因为在他的记忆当中，他的母亲娄夫人从未做出过任何逾矩的举动——在秦晧的记忆里，终其一生，她的母亲都对得起他的父亲，她的确私底下对燕昭的老国王说过几句话，但那些内容，秦晧都是清清楚楚的明白知晓的。
那时自己的母亲已经病的很重了，每天从早到晚，饭都吃不下几口，秦晧不懂得母亲的心事，不懂得她为什么那么痛苦，不论是在天元，还是在燕昭，娄夫人就像从未拥有过快乐。
直到有一天，是在母亲去世的前一天，燕昭的老国王来看望她了，也许是出于礼节上的需要，老国王那时也不算老，他也才不过年近而立而已，看起来还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生的人高马大，气质却很儒雅。
秦晧听见他对自己躺在床榻上的母亲说道：
“归云，好久不见了，你这些年来过的好吗？”
娄归云看着老国王，重重的床帷遮住了她的苍白而瘦削的面孔，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秦晧就可以看见，在自己的母亲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里，一双明亮的眼睛恨恨的瞪着不远处的这个男人。
秦晧躲在屏风后面抱着他的玩具，他原本是想要走出去和母亲说说话的，但是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会来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大人，他知道这个大人不是一般的人，不知道怎么的，自己很不愿意见到一个这样的陌生人，他就在屏风后面偷偷听着，悄悄瞧着。
娄归云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重重咳嗽了两声，又把眼睛给闭上了。
“归云啊，我们多少年没见了，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陛下，”娄归云还是开口了，她的声音很微弱，但是让身边的人听见，已经足够了。
“贱妾蒲柳之身，如今久病不愈，您还是不要来看我的好，免得沾染了病气。”
男人听见了娄归云说的话，没有说什么，踟蹰了一会儿，还是离开了。
他一走，娄归云就从床榻上爬了起来，秦晧听见了动静，急急忙忙从屏风后面跑出来，要去照顾自己的母亲。
可是娄归云挥开了秦晧，她往日里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多情女子模样，然而到了人生中最后的时光里，却表现的像一个决绝的勇士一般。娄归云缓慢而有条不紊的整理了自己的衣着，又指挥着身边为数不多的下人们整理宫殿，这些往日里总是漫不经心的宫人或许是被娄夫人的气势所折服，或许是不久前燕昭国王来过的缘故，现在都乖乖照着娄归云的命令去做了。
娄归云从床榻上来到梳妆镜前，给自己梳妆打扮，算起来，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住在自己的寝殿了，像那阴沟里的绿植一样，一点儿阳光也不愿意照见，只是任由自己在这样过于冷清的境地里过早的凋零。
她年纪轻轻的时候就不得不出使异国，在自己的国家里，没有任何人可以为自己撑腰，对自己漠不关心的生母，主母还有父亲，同样冷漠的兄弟姐妹，这些都无法让她产生任何留恋之情，所以当她好不容易历尽艰辛回到故国，她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们，她用同样的冷漠回报自己的家庭，她在这个一年四季，大部分时候都温暖如春的国家里，唯一留下的美好的记忆，都是来源一个女孩，她就是老国王的亲妹妹，燕昭国的十三公主。
如果她真的要死的话，她就只有那么一个愿望，就是再见一见自己从前这个唯一的朋友，可是她却被自己的哥哥远远嫁到遥远的边塞苦寒之地去了——哼，这样她怎么可能原谅的了他？
秦晧对自己母亲的心事一无所知，他知道母亲心情不好，他近些日子里以来总有些不愿意和母亲呆在一起，他还那么小，却总是藏着那么多心事。
那个时候，秦晧最喜欢待的地方是王宫里的藏书苑，因为他总是很孤独，所以他非常急切的想要为自己无处安放的心绪寻找一个合适的去处——藏书苑就是一个这样好的去处。
秦晧喜欢读书，尤其是喜欢属于他故国的书，喜欢那些描写属于他故国的景物与风土人情的书。
很多时候，他就一个人办成小侍从，或者偷偷塞给负责看守藏书苑的内侍官一点儿碎银子，或是从他母亲那儿偷偷拿来的一些首饰，就这样偷偷混进里面去，像一只灵活的耗子一样，在里面熟稔的东窜一下，西窜一下，叼走自己喜欢的那本，然后稳稳当当的钻进一个自己觉得舒服而避人耳目的地方，一读就是一整天。
他经常在读的过程当中幻想，他的故国应当是什么模样，他经常在读的时候设想，倘若他没有跟他的母亲跋山涉水来到异国他乡，他的童年应当是什么模样……
有的时候他想着想着又不由自主的流下泪来，在这样一个地方，没有人会回应他的幻想，他只能默默无言的哭泣，任由自己的泪水打湿纸张。
就在秦晧的母亲临死前的那个晚上，他又一次钻进自己的庇护所当中，任由自己的思绪在言辞当中漫无目的流淌……想到自己的未来和唯一深爱自己的母亲，秦晧不禁又一次流下眼泪，然而，一阵突兀的声音在秦晧的上方响起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燕凝玉抱着一沓自己的父王和夫子要求自己要读的书，皱着眉头有些奇怪的看着眼前这个个子小小的男孩，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他见过他吗？他见过的人太多了，能让他记忆深刻的不多，大多数的脸，就像燕昭下的雪一样，悄无声息的在燕凝玉的脑海中融化消失了。
燕凝玉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依次从自己的记忆里拎出“天元，”“质子”，“晧公子”这几个字眼。他看起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倦怠——他讨厌读书，讨厌一切需要和文字打交道的活计，讨厌夫子上课传授给他的知识，因此在发现秦晧之后，他就像一个正在上课的孩子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注意力马上就被吸引住了。
“喂？你在这里哭什么啊？有谁欺负你了吗？快把眼泪擦一擦吧，你看看你，衣服上都湿了。”
燕凝玉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帕，给秦晧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秦晧推开了燕凝玉的手，从地上站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燕凝玉迷惑了一会儿，从地上拿起一本天元诗人的总集，看了一眼，又把它收到自己的袖子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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