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白日里有求于卓青雅的和善态度不同，这回明显是来势汹汹。
嘴上说是对不住，却哪里有什么半分对不住的意思？
瞧着赵大监的神情，分明是带着怨气。
一边咬牙切齿，心里恨不得将卓青雅杀之后快，可另一边似乎又真的无可奈何，即便有诸多不甘，眼下却也只能依靠这位小卓大人，被迫将为数不多的希望再度寄托到她的身上。
外头夜色晦暗不明，彼时尚在深夜，积雪将山路封锁。
白日里不是还挺好的吗？
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卓青雅心下一沉，心口免不得咯噔一下，一眼便看出了不对。
眼下这番情形，显然是陛下那里又出了什么不便言说的要紧事，才致使这群人在天都未明的时刻便急急赶来，不由分说要将她押往冼心殿。
思考的间隙，神情略有些迟疑。
然卓青雅的神色落入旁人眼中，站在她对面的那位大监语气加重着重复了一遍，几乎是半胁迫般发话：“走一趟吧。”
赵大监抱着拂尘睨着，他身边的那些侍卫也齐齐上前一步，目光定在卓青雅身上。
这样的场面，根本不是商量，更容不得谁半个“不”字，似乎只要卓青雅说句不愿意、亦或者敢耍什么花招，下一刻，那些腰间佩着的绣春刀就要架在她的脖颈上。
事已至此，卓青雅只得紧急收拾着物件跟着过去。
雪路难行。
残雪打湿了鞋面，如赤脚走在冰面上，脚掌冰冷，冻得发红泛痒。
周围的侍卫们围成一个圈，而卓青雅被置于其中，像是生怕她使了什么花招跑出去一样，数双眼睛紧盯着她，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众侍卫的视线之中。
到底是什么事才招致这样的祸端？
卓青雅将白日里发生的那些事迅速在脑中过了一圈，那只梦魇鬼收除了，香灰和熏香销毁了，卢太医的事也差人掩住了，但凡是能做的都做了干净，还有哪里出了差错？
她思考的仔细认真，甚至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想了一遍，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连最不愿意预想到的结果也一并假设出来了。
不会真的糟糕成那样吧？被押进冼心殿的前一刻，卓青雅想。
然而刚迈进冼心殿，瞧见龙床之上帝王的那副模样后，卓青雅如临大难，心脏猛地被劈开，好似坠入冰窖，浑身再度一冷，整个人一下跌到了谷底。
比起白日的情形，只有更差，没有最差。
此刻，皇帝口出白沫，身体痉挛，脸色乌青，形如枯槁，仿佛只有往外出的气，没有往里进的气。
卓青雅瞧着她白日里贴于冼心殿里的那些符箓，竟也不翼而飞。
本来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认为不是预想中最差的那种情况。
可等到向旁边同样被押来、正匍匐跪地的孙太医那里要来根银针，刺进圣上的指尖后，那接连溢出的鲜红血迹和缠绕指端的黑气无一不在告诉卓青雅——
完了。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萦绕在皇上身边的，是鬼气。
一瞬间，面上血色褪尽，唇色苍白，哪怕是在冼心殿内那么温暖舒适的环境下，后背也几乎要被冷汗浸湿。
这件事已然经了卓青雅的手，若真是追究起责任来，断和她脱不了任何干系。
圣上要真是出了什么问题，绝逃不开重罚，死她一人或许已是最好的结果，只是怕就怕在会有株连之罪，届时，牵连到神贵司要怎么办，再牵连到卓家师门，落个满门抄斩，又该当如何？
实在不敢深想。
没有时间先思考圣上是怎么招染到千年大鬼的鬼气，卓青雅只知道，若是再放任这样由鬼气侵染不管，迟早会由外到内伤及心脉、身体崩坏，到时别说恢复原状，或许就连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周遭气氛紧绷，气息凝滞，殿内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聚在卓青雅身上，视线如剜向人的尖刀，全都朝着她刺去，实在是骇人得紧。
但凡换成旁人，身体都要抖得不成样子，恨不得要患了失心病，直接晕死在这里。
而此时此刻，唯有卓青雅脑子在一刻不停地转着，依着现在的情况迅速做出判断，在这条死路之中寻找着破局之法。
“大监，烦请您速速差人取来一柄匕首和一只干净的瓷碗。”
“你要做什么？”
即使赵大监心怀疑虑，眉头紧皱之下，却还是差人将卓青雅要的东西取了过来。
面上竭力装作无波无澜，但发抖的手和微微颤抖的声线还是无可避免地出卖了她的内心。
要做什么？
当然是别有用处。
卓家人自小便被要求服下从卓老太爷那里传下来的秘药，长此以往，心头血中逐渐有了别的功效，只消每月饮下一回，不止可暂缓鬼气的侵蚀，还可致使身体康健、百毒不侵。
只是……
若是用了谁的心头血，便再也更替不了，得照着同一人的一直用下去。
这也就意味着，往后每月这个时候，卓青雅都需忍受皮肉被划开，利刃刺破心口的取血之痛。
雪太大了。
天公也不作美。
雪地上留下串串脚印，像是走入了由谁设计好的圈套一样，一步一步越陷越深。
圣上的面色越来越差了，呼吸也越来越微弱，没有留给卓青雅太多思考的时间，即使明知道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任凭知晓是落入圈套，眼下却也并无他法，只能这么走下去。
此乃关乎到神贵司、太医院、卓家师门和那么多朝臣，怎么可能会轻易逃避，置这么多条性命于不顾？
短短一瞬，她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脖颈往上昂着，利落地甩了甩散在颊侧的发丝，从大监那里接过送来的物件，卓青雅微微侧过身去，动作伶俐地割开领口，不做推疑，握住匕首便往心口直直捅去。
锐利的刀锋堪堪擦过皮肤，就在皮肉上留下一道血痕，表面的伤处渗出鲜血，淋漓的血珠沾染纯白的衣襟。
微微闭眸，咬紧牙关，卓青雅正准备蓄了力再狠狠刺下去，下一刻，耳边却有风声灌入，冼心殿殿门被突地撞开：“启禀圣上，恕微臣无礼，臣等救驾来迟！”
风声簌簌，风雪飘进殿内。
原以为能刺破心口得到足量的心头血，临门一脚了，刺向皮肉的那柄匕首却反被一只手握住。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更没有想象中的鲜血淋漓，再睁眼，目光顺着阻拦她的那只手往上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许多年都未曾见过的脸。
又熟悉又陌生。
近十年未见，那张脸不再似印象中那般风发，眉宇间多了褶皱，面庞上平添了岁月的痕迹，发间也掺杂了几分华发。
乍一见到卓昊乾，眼眶接连泛上几分潮热，心绪一时间都有些泛滥，卓青雅唇瓣翕动着，往前一步，视线一并望过去，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言说。
然两人都知晓，这样的场面决计不是叔侄俩用来寒暄叙旧的时刻。
甩开卓昊乾拦住她的那只手臂，怕二叔再来制止，卓青雅迅速往后退了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便要再度刺入。
事情因她而起，由她的心头血作为药引是再合适不过的，她不想缩于谁的身后，让旁人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卷入这场无妄之灾中，来收拾这样的烂摊子。
“孽障！住手！你不要命了？！”
卓昊乾眼疾手快，赶忙挥手招自己带来的那几个弟子一起将卓青雅制住，用了力气一根根掰开攥得发红的手指，才得以从她手中夺回匕首。
心情显然十分急切，气音几乎要冲破实调，“此处留我一人便好，快将你们师姐带下去包扎！”
心口的血迹渗出，纯白的衣襟上漾开一片片血色莲花。
即使卓青雅的鞋履死死勾住地面，挣扎着不想离开，可血液的流逝同样带动了气力的流逝，再不情愿也敌不过这么多人，到后头，卓青雅到底还是被二叔带来的那些师弟们给拖了出去。
“咚”的一声，殿门发出沉重响声的同时，卓昊乾一并跪在了地上，几经叩首之下，额间红肿，隐隐泛出血痕。
“大监，下官这侄女年纪轻轻、资历浅薄，能力有限又实在蠢钝，许多事上思虑未免有些不周全……”
卓昊乾替卓青雅找补着，尽全力将她从这件事中撇出去，“原本她白日里从冼心殿离开后，还专程就这件事来丹房找过在下，是在下专于炼丹，没有及时给她解惑，因此纵有万千错误，也皆来自于下官。”
“臣愿将功补过，情愿拼了这条性命也一定会护住陛下心脉！”看向龙榻上面容枯槁的皇帝，卓昊乾再叩首，字字恳切，“还望陛下能看在臣和卓家的份上，饶恕那孽障一条性命。”
不是揪着错处讨论孰是孰非的时候，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让陛下尽快醒来、平安无恙，否则牵连甚广，留不住的可就不止是这一条性命了。
“陛下若能平安无事，不用卓大人多说，杂家也自会在陛下那里替你美言几句。”
立在一旁的大监闻言闭眸，挥了挥手中的拂尘，随即也默认了去，“那卓大人，接下来的事便交由你了。”
“谢过大监。”
卓昊乾跪地行过大礼，将方才沾了卓青雅血迹的那根匕首拭了干净，便捧起那盏掉落在地上的瓷碗，目光决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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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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