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乌板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门扇重重砸在两侧房壁上,连带着整座屋舍都轻微抖了一下。
“绵绵!你听说了吗?师兄真的被关禁地去了!诶呦给我气个半死,你说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他?!”
这声音清脆明朗,却夹杂着掩饰不住的焦急与愤懑,将寂静的夜色搅乱。
穿堂风调皮地逗弄着桌案上的明烛,烛火明明灭灭,在屋内地板上投下一小团黑影。
辛眠抱膝蹲在地上,背对门口,因为正在收拾,便没有回头,敷衍地应声:“嗯?哪位师兄?”
她问着,手下动作不停,将四五根银针收进一枚鹅黄色的小荷包,葱白手指抚摸过边角处绣着的梅花纹样,捏住拉绳两端轻轻一提,封紧袋口。
一道轻盈的身影扑了过来,掐着她的下巴左右摇晃。
“还有哪个师兄啊?卫师兄,卫栖山!咱们朝天阙最最有出息的首席大弟子,有望成为掌门接班人的那个卫栖山!”
谈盈张牙舞爪,对她的平淡反应表示不满:“你可别跟我说你不记得了——”
她心里有气,将辛眠的脸蛋面团一般捏来揉去。
辛眠的嘴唇被迫噘起,吐字也不甚清晰:“唔记得呢……”
谈盈这才放开她,双手叉腰,小脸气郁:“都怪那个姓闻的,明明知道卫师兄是掌门千金相中的人,还不要脸地往人身上贴,害得卫师兄现在……唉,能不能活着出来还不一定呢!”
“是呀。”辛眠小声道,“禁地里面有许多厉害的妖物。”
“何止!我可是听说,先前有不少犯事被关进去的,没有一个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最惨的那个,半边身子都被啃烂了,还是他家里有点势力,托咱们某位长老在禁地里找了三天三夜才抬出来的尸体!”
谈盈越说越激动,光是想想那样的画面就忍不住红了眼眶,眼泪啪嗒砸在衣袖上,迅速洇染开。
“怎么办呜呜……绵绵,你说卫师兄他会不会死啊……那时候如果不是卫师兄救我,我就要被妖物开膛破肚了,我好不容易追着他的脚步来到朝天阙,还没报恩,他怎么就要死了啊……”
“不会。”辛眠拉起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他不会死。”
“你说的话能信吗?”
“多少信一下吧。”辛眠柔声道,“之前我说你能留下,不是说对了吗?”
“对,对……”谈盈用力点头,“我这么废柴的家伙,居然真的没有被淘汰,还一直留在了飘渺峰,你说得对,我信你。”
“嗯,不哭了。喏,这是我给你做的安神香囊,前些日子你不是失眠嘛,刚做好,今晚放床头试试?”
“呜呜绵绵,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谈盈感动,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接过来那香囊,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嗅了一大口。
眼瞧她又要落泪,辛怜按住她的鼻尖向上搓,手动阻止煽情。
“说了不哭。”她笑,“咦,哪来的小猪。”
“虞绵!”谈盈跳起来抓她,“你才是猪!”
少女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经辛眠一闹,谈盈这会儿不再乱想,也对,乱想无外乎是自己吓自己,没任何用,还不如相信卫师兄。
结束了一天的修习,心情又剧烈起伏,她往床榻上一瘫,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早点睡觉吧绵绵,我好困……”
迷迷糊糊间,似乎听见了乌板门的吱呀声。
这破门,早该修了,风一吹还哗啦啦响,平日都不敢用力推,生怕力气大了给它弄散架。
明天去找管事吧。
谈盈想着,沉沉睡去。
-
初秋的天,入夜后已能感受到丝丝凉气。辛眠从弟子舍溜出来,孤身行走在重重林木掩映之下的小径。
今夜的月色朦胧,犹如蒙了薄薄一层纱,不如往日清晰,细究起来,大概是雾气多了,空气变得不那么澄澈。
不过比起三年前的雨夜,这点潮气根本算不得什么。
三年前……
辛眠的脚步放得更轻。
如今回想起来,心脏依旧被无数尖利的指甲抠挖。噼里啪啦砸在身上的豆大雨点渗进每个细微毛孔,在她的血液里奔流不止,叫嚣不停,疯狂嘲笑着她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彼时大雨如瀑,她去寻卫栖山。
她的师兄,她的童养夫,她的所有物。
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扭扭地摸爬着,辛眠脑袋昏沉,浑身如坠冰窖,支撑她继续前行的唯一动力,便是师兄的伤。
有人说是折了肋骨,有人说是断了小腿,真真假假,她辨不清,她只知道要救他。
可当她终于狼狈摔倒在洞口,四肢因过度紧张和劳累而颤颤巍巍抖个不停时,竟听见了女子的娇笑声,艰难撑起眼皮,映入眼帘的却是卫栖山洗手与旁人做羹汤的画面。
他们言笑晏晏,看狗一样看她。
辛眠倔强地仰头,喊他师兄,喊他哥哥,喊他夫君,她越这样,掌门千金就越气恼,扬着高傲的下巴颐指气使:“杀了她,把她的头丢出去喂野狗!”
卫栖山说了什么呢?
他说不配,还是不值当。
记不清了。
反正那当胸的一剑,是卫栖山的本命剑所为,惊虹剑气荡漾开来,最熟悉,也最陌生。
辛眠甩甩头,忽觉好笑。
都死过一次的人了,照旧被有关卫栖山的消息绑架着行动,谈盈说他被关进禁地,她便又带着一腔孤勇踏上了寻他的路。
卫栖山欠她太多,他不可以死得这么痛快。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禁地的入口,手心传来细微的刺痛,辛眠垂眸一扫,两只手攥得太紧,掌心不知何时抠破了皮,排成一行的月牙状血痕在夜幕下发着幽光。
禁地周遭的草木灵植不太正常,颜色暗沉,表面覆盖着一层乌黑黏液,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腐臭味。
辛眠挑开一扇比她还高的芭蕉叶,面不改色甩掉手上的黏液。
到了。
朝天阙禁地。
这里从上古时期开始便妖孽肆虐,群邪滋长,经过一代又一代仙门的重重封印,才全然为朝天阙所控制,封为禁地,用以惩戒犯天下大不韪之徒。
所谓禁地,好进不好出,一旦被丢进去,除非有大乘期仙人愿意出手搭救,否则根本没可能逃脱,只有死在里面。
然而大乘期仙人何其稀少,当今世上,也仅仅出了朝天阙掌门和两位长老三个人而已。
可见卫栖山此次是当真惹怒了掌门千金。
三年过去,掌门千金还是那副骄矜性子,惹到她,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是辛眠第三晚来这里。
不同于刚被此事冲击的谈盈,她前日便已得知卫栖山被关入禁地。
卫栖山毕竟是首席大弟子,因为姑娘家的争风吃醋而受这等严重的处罚,无论如何都不好看。掌门有意隐瞒,消息自然走漏得慢些,今日才大范围传开。
连续两夜,辛眠来这里探路,试图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进入禁地。
她想得清楚,倘若卫栖山一定要死,必须,也只能死在她手中,他这辈子早就被爹娘买下给她了,她不点头,谁都别想抢走,都别想。
匿身符贴好,辛眠默念藏踪咒,而后深吸一口气,试探着踏出一脚,脚尖虚踩在阵法纹路最为稀疏的区域。
没反应。
成了。
她心下一松,匆匆点着小碎步向里。
被黑雾吞噬的瞬间,极致的凉意缠绕上肌肤的每一寸,滑腻的触感如遭巨兽囫囵舔舐。
辛眠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再眨眼,面前天地已然变换。
头顶的无垠天幕像是被泼上了浓稠的墨,拌着朱砂用力搅弄,乌黑与暗红相混融,带来闷堵而窒息的压迫感。
四周静得可怕,辛眠听见自己的呼吸。
她轻车熟路走了几步,一头扎进左手边的林子。
这片林子里的每棵树都奇高无比,长势惊人,枝杈却光秃秃的,一片绿叶都不长,反而鼓起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肿包。
约莫深入林中两里地时,铺天盖地的扑棱声骤然炸开,将辛眠吓得一个激灵,流萤剑感知到她的恐惧,剑身轻抖,出鞘横挡于她身前。
那是一只怪鸟,身形硕大,双翅边缘锋利似刀刃,尖喙弯曲如钩,小而嶙峋的头骨上歪七扭八地长满了眼珠,随着脖子的转向而抖动不止,快要掉下来。
它似乎是被惊动,从林中振翅飞起,绕着这片林子盘旋缓冲,寻找惊扰它的罪魁祸首。
辛眠连忙闪身躲在树后,借粗大的树干隐匿身体。
后脖颈磨到树干上的肿包,腥臭的黏液奔涌而出,溅在辛眠细腻的皮肤上,如活物一般迟缓地蛄蛹个不停。
脊背顿生恶寒,她忍着不适去扒拉后颈。
倏地,尖利刺耳的长啸响彻林子上空,扑棱声又急又重,转瞬间拉至近前,劲风几乎贴着辛眠的面卷过。
辛眠从头到脚紧紧贴着树干,身体由于紧张而绷得笔直,大气不敢出一个。
那怪鸟发现了她,长啸过后,头凑到近前,几乎贴上她的脸,所有眼珠齐刷刷眨动,羽毛也炸起,簌簌作响,而后骤停。
一切都静止了。
辛眠的心跳声无限放大。
朝天阙禁地之所以可怕,除却世代生存在此的凶妖和恶灵外,还因为有着从上古时期便流传下来的禁制,被关入禁地中的弟子,浑身修为会被这禁制剥夺干净,与凡人无异。
要死了吗?
不行,不行,不行。
还没找到卫栖山,还没杀了他,还没把他狠狠践踏进污泥,看他狼狈不堪伏地求饶……绝对不能死在他前面!
她的双眼圆睁若铜铃,许久未眨动,又干又涩。
呼吸停滞太久,短促的气不慎冲出唇缝。
怪鸟动了,尖喙猛地分离,张着血红色大口扑近,里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利齿,又小又挤,只粗粗扫了一眼就看得辛眠头皮发麻。
全身的血液顿时逆流涌上脑袋,辛眠喉中溢出尖叫,手里流萤剑胡乱挥砍,整个人就像是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小兽,拼命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
恰在此时,她惊喜察觉到体内竟有一息灵气尚存。
顾不得细究,那股灵气被一股脑抽干注入流萤剑。
辛眠的眸中落了星子,刹那微光流转。
可是还不待她挥剑,那怪鸟就僵直一瞬,而后,脖子干脆利落地上下断开,断面处血液喷溅,散发出刺鼻的腥气。
带着头颅的那部分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骨碌碌滚到辛眠脚边。
硕大的身体倒地后抽搐一阵,彻底没了动静。
死了?
死了。
辛眠才敢大口喘气。
眨了下眼,眼眶涩得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视野模糊一片。
太好了,还活着。
她心中后怕,手上全然没了力气,抓不住东西,流萤剑咣当坠地。两腿也直发软,支撑不住她的身体,踉跄几下,一屁股往地上摔去。
没摔成。
后腰冷不防被一阵力道箍紧。
又来?!
辛眠急忙转动胳膊肘,用力下劈。
“是我,卫栖山。”
低沉沙哑的男声在背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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