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临近下班时，处里的气氛刚有些松懈，胖头陀就从他的小办公室里探出身子，目光在办公区扫了一圈，最终精准落在苏漫漫和周薇的工位上。
“小苏，小周，今晚有个重要接待，市里薛常务带队过来调研，晚上在园区餐厅用餐，你们俩参加一下，务必做好服务工作。” 周健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安排，而非商量。
两人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但嘴上还是利落地应了一声：“好的，周处。”
苏漫漫内心哀叹一声，她最讨厌这种饭局。像她们这种基层小兵，在这种场合的角色定位就是服务生plus——端茶倒水、添饭倒酒、活跃气氛，一顿饭下来光陪着笑脸，自己根本吃不了几口东西。运气不好遇上几个爱开玩笑的领导或老板，还得被迫接收一些带着颜色和油腻的“幽默”。
晚餐地点设在园区自设的接待餐厅，环境雅致，私密性好。苏漫漫和周薇提前到了包厢，仔细检查了餐具摆放、餐巾折叠等细节，确认无误后，站着闲聊等待。
不多时，包厢外就传来了王主任热情洋溢的招呼声。
苏漫漫和周薇立刻换上标准得体的微笑，站定在进门处准备迎接。
当一行人鱼贯而入时，苏漫漫感觉自己的笑容瞬间冻在了脸上。那个被王主任和薛常务等人如同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中心，身着质感精良的衬衣西裤，身姿挺拔，神情疏淡中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的男人，不是纪言卿是谁？
王主任进了包间，目光一扫，看到苏漫漫和周薇，立刻便安排起来：“小苏，你坐薛常务旁边，照顾好领导。小周，你陪好纪总。”
“纪总您这边请！”周薇第一眼见到纪言卿便春心萌动，闻言暗喜，立刻热情招呼，声音甜脆。
苏漫漫却感到一阵难堪，脸颊有些发烫。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并不光鲜的一面，突然暴露在了熟悉的、且在意的人面前，有种莫名的羞耻感。换句更露骨的话来说，就像为了生活下海的人不小心接待到了熟人。
纪言卿的目光淡然扫过，在与她视线相接的刹那，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主动开口，声音清越：“好巧。”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王主任便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双眼一亮，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充满了探究的兴致，“纪总和我们小苏认识？”
纪言卿微微一笑，平静陈述：“我们是高中同学。”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王主任的意料，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笑容更盛。
正准备落座的薛常务闻言也笑了起来，打趣道：“高中同学？那可是难得的缘分啊！看来今晚这顿饭更热闹了。小苏，那你就别拘束了，坐过去吧，你们老同学正好叙叙旧。”
纪言卿未置可否，目光落在苏漫漫身上，似乎带着一种平静的等待。
众目睽睽之下，苏漫漫不好推辞，只得硬着头皮，和一旁眼神里带着几分惋惜的周薇交换了位置。
服务生开始娴熟地斟酒，走到纪言卿身边时，恭敬地躬身询问：“纪总，您用白酒还是红酒？”
“喝点白的吧。”纪言卿答得干脆。
薛常务立刻笑着捧场，手指虚点着纪言卿，对众人说道：“看看，纪总这架势！颇有秦部长当年的风范啊，老领导可是有名的‘千杯不醉’，纪总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王主任是知道内情的，薛常务口中那位“秦部长”，正是纪言卿的外公，一位前几年从重要职务上退下来的老领导，而薛常务当年正是得了秦部长的赏识才得以提拔。
眼前这位纪言卿，不仅是商界新贵，更是根正苗红的“政商三代”。他立刻双手捧杯起身，走到纪言卿身旁，语气带着明显的奉承：“薛常务说得是！纪总年轻有为，酒量风度都是家学渊源。今晚能请到纪总和薛常务，我们园区真是蓬荜生辉。纪总，我敬您一杯，我先干为敬！”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姿态放得极低。
“王主任太客气了。”纪言卿从容起身，与之碰杯，动作优雅，同样一饮而尽。
他应对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络显得掉价，又给足了主人面子。苏漫漫默默看着，心想，这和她记忆里那个孤高寡言的少年，几乎找不到任何重叠的影子。这六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坐下时，一股清冽的酒香随着他的呼吸淡淡飘来，萦绕在苏漫漫鼻尖。
王主任趁热打铁，顺着座位敬了一圈，场面迅速热络起来。
话题也围绕着园区规划、产业政策以及长隆集团可能的投资布局展开。
苏漫漫努力将自己缩成背景板，只在纪言卿茶杯见底时默默续上。
偶尔，她能感觉到纪言卿那道深邃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自己，但她始终垂着眼，不敢与之对接。
另一边，王主任也开始眼神暗示两位女士敬酒。周薇心领神会，也笑吟吟地开始向薛常务敬酒，言辞得体，姿态活泼，很能调动气氛。
苏漫漫知道躲不过，只得端起自己的酒杯，带着几分硬着头皮的尴尬，转向纪言卿：“纪总，我也敬您一杯。”
纪言卿眉梢微挑，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不是酒精过敏？”
他记得昨日她用这个理由推辞了红酒。
苏漫漫干笑一声，找了个蹩脚的借口：“白酒还好。” 她心里吐槽，自己哪里是酒精过敏，分明是对那些标价吓人的红酒过敏。
此时，坐在苏漫漫身旁的胖头陀已喝得脸色泛红，听到对话，大着舌头插话：“过、过敏？纪总，您可别被她骗了！小苏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女中豪杰，千杯不倒！”他本想夸赞，却因酒意显得口无遮拦。
苏漫漫恨不得立刻伸手捏住他的嘴！
纪言卿却只是了然一笑，再次举杯，率先利落地饮尽，然而，在苏漫漫准备跟着喝的时候，他却自然地伸出手，轻轻压了一下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意思到了就行。”
那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皮肤，直抵心尖。
这种在公开场合下，介于老同学关怀与上位者庇护之间的举动，让苏漫漫心绪翻涌，更加坐立难安。
“啧啧，纪总真是懂得怜香惜玉啊。”王主任眯着眼，笑得意味深长，“小苏，纪总这么照顾你，你这杯不喝完，可说不过去哦。”
薛常务摆摆手：“王主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开水浇花可是大忌，这一点，你还要多跟纪总学学，对待优秀的年轻人，要爱护，要引导嘛。”
“领导批评得是！我自罚一杯！”王主任立刻从善如流，仰头又干了一杯，姿态圆滑。
苏漫漫脸上红晕更甚，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纪言卿似乎不想让她继续成为焦点，自然地转换了话题，语气回归商业性的沉稳：“今天过来主要是初步接洽。长隆接下来会重点关注科技领域，后续可能会安排团队过来做更深入的考察，到时候还要麻烦王主任多引荐几家合适的企业。”
这话却一下子触动了胖头陀那根“求表现”的神经，他急于在领导面前展示自己的价值和进取心，抢着说道：“纪总！那您有没有考虑过，直接把长隆的总部迁到我们园区来啊？我们现在政策特别好，土地、税收……”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提议有多么不切实际，苏漫漫急得在桌下直踢他的小腿：长隆集团，市值几千亿的巨无霸，总部大楼是在繁华CBD的，怎么可能迁到他们这种服务对象主要是科技型中小企业和初创企业的园区来！胖头陀这话说出来简直无异于贬低和看轻长隆！
几乎同时，王主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带着严厉的打断：“老周！” 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懊恼。
纪言卿脸上却不见丝毫愠色或轻视，反而对王主任报以理解的一笑，随即温言对胖头陀说：“感谢周处的盛情邀请。长隆目前体量确实不太适合整体迁移。不过，如果后续在园区能找到优质的合作项目或投资标的，我们很乐意考虑在这里设立一个分支机构或研发中心。”
他回答得谦和、诚恳，既点明了现实，又给出了充满可能性的展望，轻易化解了胖头陀造成的尴尬，全了对方的面子。
苏漫漫在一旁看着，心中不禁再次感叹于他处事的老练与周到。记忆中那个孤僻寡言的青涩少年，与眼前这个周身上下散发着掌控全局的沉稳气场的男人完全重叠不起来，他那种在成年人的社交圈里淬炼出的游刃有余，让她感到陌生，甚至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和陌生感。
她抿抿唇，快速收回思绪，见胖头陀眼神迷离，显然已进入酒后胡言乱语的状态，生怕他再爆出什么惊人之语，连忙接过话头，试图将话题引回正轨：“纪总，我们园区虽然规模不算最大，但在细分领域确实藏龙卧虎。比如‘灵芯科技’，他们在高性能传感器微型化方面的技术，听说已经达到了国际领先水平。”
她适时地抛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亮点。
灵芯科技的CEO赵博士也在席上，闻言连忙摆手，语气诚恳甚至带着点学术派的较真：“苏老师您过奖了，不敢说领先，我们只是在一个非常细分的赛道里，找到了一条可能有点差异化的技术路径，还在努力验证中。”
薛常务欣赏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们，笑容愈发和蔼，他看向纪言卿，语气自然地做了总结与衔接：“创新不分大小，敢为人先、专注深耕最可贵。你们这些年轻有为的企业家，和我们园区充满活力的服务团队，比如小苏、小周这样的骨干，才是我们宝海未来发展的希望。言卿啊，小苏正好就是负责对接灵芯这类重点企业的，业务熟，责任心强。你们既然是老同学，那后续的考察对接工作，让小苏来牵头协调，我看就非常合适嘛。”
纪言卿从善如流地端起酒杯，向苏漫漫微微致意，深邃的眼眸中含着浅淡而真诚的笑意，以及一丝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介于公事与私谊之间的微妙波澜：“那么，苏老师，以后就请多多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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