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寸堂倒是离晦朔阁不远。此时午阳微斜，点点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木格，洒落在白瓷茶汤中，衬得晶莹剔透。
而后还有侍女呈上造型别致的点心，并那盛了满盏阳光的茶盏，一同端至待客的桌上。
宁安闲闲一撩眼帘，对面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方才怒气上头在晦朔阁横冲直撞的谢敏瑶，这时一口凉茶入肚，好像稍稍冷静了点。长眉仍是有些拧着，但圆润眸子不再瞋目裂眦。
而嘱咐好侍女如何招待来客的谢菀瑜脸颊似因羞怯微红如霞，最后入座轻声道了一句“请用茶”后，便微微低头垂眸，没有作声，似在等待身旁的妹妹先开口。
宁安抿了一口热茶，感受着温度正好的茶水滑过喉咙，多看了这位躲在妹妹身后的姐姐一眼。
她的视线刚点在谢菀瑜身上，忽感袖角被轻轻一扯，情绪还没来得及生出，耳边清润柔和的嗓音便响起：“椿陵城的梨花糕口感软糯、清甜不腻，还有滋阴润燥之效。师姐，试试？”
散发淡淡清香的玉色糕点摆放在青瓷中，犹若雨后盛开的朵朵梨花，揽住一抹青岚。
正是令人瞧了要止不住感叹，食欲大开。
但宁安只注意到他那声“师姐”。
略带诧然的目光转向柳归身上，袖角那可忽略不计的微小力道撤去。
宁安看着这张自己唤了数百年“师兄”的面容，突然意识到，不被他眉眼间的神态误导时，他的声音其实很像久远记忆里的谢君辞。
这一声“师姐”，让她忽然就明白了凡人话本中的主人公寻替身。
她按下心中古怪感觉，却也没斥责这言语上的僭越。
柳归的突然出声对谢敏瑶来说正是机会。
豆蔻少女笑容明媚，借着桌上这碟梨花糕与二人攀谈起来。但她终究还是年少，心思藏不住半分，未过一两句刚刚掩下的刺又冒了出来，直指谢炔：
“宁仙人，谢三就是毒害我母亲的凶手，您信我！”
宁安愿意跟着离开，自然是心中生了些好奇，想听听她的说辞。随手拈了一块梨花糕，耷拉的眼睑微掀，示意继续说。
谢敏瑶声音脆脆的，一顿竹筒倒豆子：“宁仙人您或许有所不知，我们谢家自祖上发家起便是女子当家，当年也有幸受慈殊真人荫庇一二，家族兴旺、万事如意。可这世道是对女子多有偏颇的。而我这三哥，在外游历几年，回来便说我二姐姐性子软弱难担少家主之责，明里暗里没少使绊子。”
“他定然是冲着家主之位来的。既如此，一心要将家主传给二姐姐的母亲，可不就是受他忌恨，惨遭毒手！还有他身边那个阴恻恻的笑面虎好友，整天掩人耳目，不知道躲在我那三哥院子里干些什么勾当。每次一见他我就觉得瘆人，肯定也是心怀鬼胎！”
她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宁安，希冀认可。
宁安却只慢慢咀嚼着口味极佳的梨花糕，好像先前那点兴趣已散，此刻谢家家主疑似被亲子谋害这等大事还比不上一块糕点能够令她侧目。
谢敏瑶被宁安漠然的态度一惊，不由心生茫然，而茫然中又带了些对修仙之人天然的惶恐与不安。
乖巧扮演宁安跟班小师弟的柳归便在这时温声道：“可我们在春味楼看到衙门以毒杀谢家主之名将相关人员都羁押归案了。”
“春味楼？”
“外面都在传谢家主食用了春味楼的宴席后，归家昏迷不醒。后查出说是春味楼后厨采买野菜时倏忽，让毒草混入。”
柳归看了看神情越发茫然的谢敏瑶，又看向不知何时抬头看着他们的谢菀瑜，继续说道：“你们所言，可有证据？”
沉默片刻，谢菀瑜在柳归的注视下缓缓摇头。
谢敏瑶喃喃两声“证据”，复似梦中惊醒般，急切道：“证据也可以伪造！有钱能使鬼推磨，定是他伙同衙门栽赃陷害春味楼。”
“阿瑶。”谢菀瑜突然出声，语气很轻，稍带些急促。谢敏瑶神色顿时一僵，好像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低着头怏怏的。
谢菀瑜垂在桌下的手悄悄地探过去，拍了拍妹妹，以示安抚。
她深吸一口气，接过了谢敏瑶与二人谈话的权利。
“两位仙人，我与妹妹收到消息再到晦朔阁时晚了些，故而不知仙人可从家母病情看出些什么，又如何能够治愈？”
宁安放在梨花糕旁边粉红芍药花酥上的视线挪向好不容易正式开口的谢菀瑜。
女子说话时，神情还是有些怯怯，躲着他们的目光，像是说出这些话已经是努力克服了弥天障碍。
宁安慢慢收回目光，把玩着透光可视暗雕釉影的茶盏，说道：“不太好，什么都不做至多还有四五日。但就算使上些法子，也只有半月可活。”
“什么？！”
“怎会如此……”
二姐妹听闻此言，俱都大惊。谢敏瑶急道：“宁仙人求您救救我母亲！您是修仙人，肯定能有办法的吧！”
她慌乱无措，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也没注意到自己姐姐的神色霎时变得不好，更甚刚刚出言打断她时。
但这次谢菀瑜没再提醒，只是再度伸手握住谢敏瑶。然后下定决心般，抬起她那双被刻意藏在纤长羽睫下的双眸，认真地看着宁安二人：
“柳仙人提起春味楼毒害，只是说了一路所见、所闻，但并未肯定，又问我们对三弟的猜测是否有证据，可见春味楼混淆毒草当不得真。而宁仙人探查过家母身体，方才也并未直言为何重病如此，难道……”
“家母并非中毒？”
见宁安手中热茶已经饮尽，谢菀瑜亲自提起天青烟雨朦胧似的茶壶，为她沏茶。脖颈、耳尖、脸颊此时都因大段说话泛起红霞，久久未退。
宁安偏着头，好奇心再度升起，面上还是一派事不关己的淡然，看向谢菀瑜。这一番猜测虽未细细剖开将所有枝节脉络尽数展露出来，但已将最关键的几点一一道明，甚至直接说出了最重要的结论。
果然，这样的大家族中的子弟，哪有简单的。
宁安心中轻笑，终于略有正色道：“谢家主体内确有诡异之毒在侵蚀生机，但正如你所言，这并非危在旦夕的根本原因。而是谢家主三魂七魄，已散了两魂四魄。体内神魂不全，自然任你大罗金仙在世，也无力回天。”
失魂之症，怎可能是一个凡人酒楼能造成的。
不过谢家主身体内的毒或许还真如谢敏瑶所言，与谢炔有关。但也有可能，与面前这两姐妹有关。
家主倒下，身为少家主，得到府上有天元宫弟子拜访的消息居然比谢炔还晚。想也知道她在府中实权不如谢炔。若不是谢敏瑶横眉怒目闯进晦朔阁，今日能不能与他们二人相见都是个问题。
种种思量皆在宁安心中划过。她听到自己话音刚落，谢菀瑜便说道：“宁仙人、柳仙人，谢家虽只是一介凡世商贾之家，但多年来与各宗各派交易不少，与那些亡命散修也能说上一二。我知晓天元宫在修仙界首屈一指，您二人作为天元宫的得意弟子，也许并不需要这些身外帮助。”
她说的很慢，似是字字斟酌，在心中、在唇齿间反复推敲思索，才缓缓吐出。
“但无论有何要求，哪怕散尽谢家所有家产，流尽我最后一滴血，我也想请二位仙人，试一试，救救我母亲。”
谢菀瑜起身匍匐，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大礼。
一旁的谢敏瑶瞧见姐姐的动作，好像没有反应过来先前还需要自己维护的小白兔一样的姐姐，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可依仗的苍天大树。
她脑子晕晕的，身体却下意识跟在谢菀瑜身后也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重礼。
宁安搁下手中茶盏，倒是看了眼柳归。
柳归无辜回视，如没看懂她眼中之意。
杏眼微眯，宁安轻笑一声。
柳归将这声笑品了又品，还是没有作出反应。
言说如此，二人眉眼官司却只瞬息之间。
宁安起身，扶起谢菀瑜和谢敏瑶两姐妹。在她们惴惴不安的目光中，她对谢敏瑶说道：“再说说你兄长身边的好友。”
谢敏瑶眉眼飞起，眸光倏亮。谢菀瑜虽情绪不如妹妹如此外放，也不禁眉间一松，嘴角微翘。
“那个人叫作叶泽，是半年前谢三云游归家时带回来的，说是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凡人武夫，因旧伤复发要寻地修养，便来谢家了。母亲与他有过一次交谈，后来他就一直待在谢三的竹启院中，很少出来。但偶尔几次，我碰到过他。”
谢敏瑶皱了皱鼻，回想起那几次碰面，神情嫌弃。
“这人终日一身破烂黑衣裳也就罢了，还遮头掩面，像是见不得光一样。我不想和他撞上面，每次都是等他走掉才过去，但我走到他走过的路时，总能闻到一些久留不散的古怪味道。”
“仙人您想这人得邋遢到什么程度，连路过也会留下异味。”
宁安听闻，又看向谢菀瑜。
谢菀瑜立马会意，补充道：“四妹妹也曾和我说过此事，我便刻意遇上过一次，那种味道很像泥潭边腐烂的杂草。一开始以为是用来养伤的药膏味道，但后来我查了浣衣房，发现竹启院送到浣衣房的衣物里从来都没有他的，连库房内的各种丹药灵植也没有缺少，像是在欲盖拟彰些什么。”
有了之前的长篇大论，谢菀瑜现在再说这么多话已有适应，虽不由自主越说越快急切想要结束，但不再连他人眼神都躲躲闪闪了。
宁安想了想，侧身看站到自己身后的柳归。柳归身形较她要颀长些，此刻见她回头，立时垂下头颅，轻声道：“此人有问题。”
宁安被他这句废话没忍住气笑了，先前的默契呢，被狗吃了吗？
她转回身子，对谢菀瑜二人道：“先回晦朔阁，祛毒素，设阵法，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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