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灯火亮得晃眼,水晶吊灯的光碎在每个人脸上,连半点藏私的地方都没有。凛归之捧着那卷《雪鹊图》踏回喧闹里,紫檀木轴的寒意顺着掌心爬上来,直透心口发僵。
裴世璋正与孙小姐站在厅堂中央,三爷与几位族老围在一旁,言笑晏晏。三爷先瞥见他,扬声喊:“归之回来了?正说起璋哥儿在天津的英姿,你常伴他左右,也来听听,看看咱们璋哥儿有没有吹牛!”
周遭的笑声忽的低了半截。无数道目光明里暗里扫过来,有探询的、有冷瞧的,织成张看不见的网,把他牢牢缠在原地,动都动不得。
裴世璋闻声回头,目光懒洋洋地掠过他苍白的脸,最终落在他怀中的画轴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裴世璋微微倾身,向身旁的孙小姐温声道:“孙小姐方才不是对西洋建筑颇感兴趣?正巧我这位弟弟前些日子也刚从天津回来,虽年纪小,见识倒还有些。”
孙小姐执一柄缂丝团扇,优雅地轻掩唇瓣,眼波在凛归之身上流转一圈,最终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指上,浅笑盈盈:“凛公子也去了天津?真是巧了。那日世璋哥哥在利顺德饭店设宴款待家父与我,席间说起津门风物,妙语连珠,可惜……怎不见凛公子列席呢?”
利顺德。
这三个字一出口,凛归之脚下的地毯像凭空陷了块,胸口的气血猛地倒灌上来,呛得他喉咙发紧。他这才彻底明白,裴世璋口中说的“与老狐狸周旋”“险局难安”,竟包含着这样一场他为另一位世家小姐精心准备的盛宴。自己那些辗转反侧的担忧,那些灯下枯坐等待的深夜,从头到尾,都成了场笑话。
喉咙像是被砂石堵住,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我……”深吸一口气,硬生生稳住神色,抬眼望向裴世璋,那双眼还含着笑,分明是在看一场好戏。
声音干涩得厉害。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抬起眼,目光掠过裴世璋那眼神,落在孙小姐妆容精致的脸上:“世璋哥那日交代的公务急,不敢耽搁。”他顿了顿,感受到裴世璋投来的视线骤然带上了一丝压力,却依旧挺直了背脊,他将目光转向裴世璋,眼底是支离破碎的痛楚和一丝强撑起来的倔强:“世璋哥的事,自然都是要紧的。无论是在利顺德设宴款待贵宾,还是……”他微微吸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还是让我连夜核对三房那批对不上的丝绸账目。”
裴世璋眼底那抹漫不经心的笑意瞬间冻结,眸色沉了下去,锐利的目光如同冰锥,直直刺向凛归之。那批账目,是他绕过家族长老,私自运作以培植自身势力的命脉,一旦曝光,后果不堪设想。三爷等人脸色立变,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一阵死寂后,裴世璋忽然轻笑出声,他上前一步,动作看似自然,却近乎粗暴地从凛归之手中抽走了那卷画轴。指尖划过凛归之冰冷的手背,留下一道带血的划痕。
“看来是连日劳累,心神不宁,都开始说胡话了。”他语气亲昵,却不再看向凛归之,转而“唰”地一声展开画轴,雪地寒梅与孤傲雪鹊瞬间呈现在众人面前。他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三爷和几位族老,朗声道:““既然各位叔伯都在,也正好,都来帮忙品鉴品鉴。我这弟弟别的本事没有,于书画一道倒还勉强有些天赋,看看这笔下的雪鹊,可还入眼?”
凛归之僵在原地,感觉那些或探究、或嘲讽、或怜悯的目光,像针一般扎在那个他曾视若珍宝的指印上。
孙小姐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带着一丝好奇地指向那个红印:“裴公子,这雪景纯白,鹊鸟墨黑,唯独这一抹朱砂,红得夺目,倒是别致得很,是何种特殊颜料?”
裴世璋这才缓缓侧过头,目光再次牢牢锁住凛归之毫无血色的脸。他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轻佻的弧度:“这个啊,”他轻笑,“是当日作画时,不小心被只养不熟、不听话的小野猫抓伤了手,血滴了上去。如今觉得这点红色添了几分生气,便一直留着了。”
凛归之猛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才勉强支撑住快要崩溃的身形。他看着裴世璋,看着这个他曾倾注了全部信仰与爱恋的人,眼底氤氲的水光剧烈地晃了晃,却硬是被他逼了回去,没有落下。他忽然也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声音很轻:“原来……世璋哥还记得是只猫。”他顿了顿,在裴世璋骤然变得深沉锐利的目光中,轻轻接上后半句,“……我还以为,时日久远,您贵人事忙,早就不记得那猫……是死是活了。”
话音落下,满堂皆静。连三爷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盯着这个平日里沉默温顺的少年。
裴世璋眼底风云变幻,那里面翻涌着被冒犯的震怒,被挑战权威的冷厉,以及一丝极快闪过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他紧紧盯着凛归之,凛归之却不再看他。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指摘的礼,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顺:“画已经送到了,世璋哥若没有别的吩咐,归之弟头有些昏沉,恐失仪态,先告退了。”
说完,不等裴世璋有任何回应,他猛地转身,走向那宴会的大门。
就在他即将踏出厅门的那一刻,一个慵懒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是裴世璋:
“站住。”
凛归之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头。
裴世璋的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地:“既然身子不适,就早些回去歇着。夜里风大,记得关好窗户,”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才慢悠悠地补充道,“西厢房外的海棠树,枝桠生得放肆,别让什么野猫野狗,再顺着爬进去了。”
凛归之的背影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最终,他还是抬起脚,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将身后所有的灯火辉煌,以及那个人深沉难测的目光,一齐隔绝开来。
“我让你走了?”
还是裴世璋的声音。凛归之背影一僵,停在门槛投下的阴影里。
“回来。”裴世璋命令道,语气平淡。
整个宴会厅落针可闻。
凛归之缓缓转身,脸上已无血色,只有一双带着怒意的眼睛。
裴世璋踱步上前,直至与他仅一步之遥。他伸手,没有碰他,而是用指尖拈起凛归之腰间那枚裴世璋多年前系上的玉佩。
“既然身子不适,脑子也不清醒,”裴世璋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玉佩,忽然猛地一扯,丝绦断裂,玉佩落入他掌心。“这等容易让人认错身份的东西,就不必戴了。”
裴世璋转头望向孙小姐,笑问:“孙小姐,你说,这东西该怎么处置?”
孙小姐掩着扇笑:“既然是您的物件,自然随您的心意。若还堪用,锁起来也好,权当磨磨性子。”
“孙小姐高见。”裴世璋颔首,眼锋猛地扫回凛归之脸上,“听见了?”
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也黯淡下去,裴世璋似乎满意了。他转身,走向主位,在经过摆放着《雪鹊图》的案几时,脚步未停,宽大的衣袖无意地拂过,
“哐当!”
砚台被打翻,浓黑的墨汁泼洒而出,瞬间污了整幅画卷。那只傲立雪中的鹊鸟,还有那个刺目的血指印,顷刻间被污浊的墨色吞噬、覆盖,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可惜了,”裴世璋语气毫无波澜,“脏了的东西,留着也是碍眼。”他吩咐着下人道,“拿去,烧了。”
“裴世璋。”
一个清晰又冰冷的声音响起。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那个少年缓缓抬起了头,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是凛归之第一次,当着所有人的面,直呼他的名字。
裴世璋霍然转身,眼底第一次真正掀起了波澜。
“你叫我什么?”
凛归之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质问,他一步步走向那幅被墨污了的画,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那一片狼藉的墨色。指尖染上漆黑。
“利顺德的宴席,很好,”他轻声说,“那批账目…很乱。你送的玉佩,很凉。你教的画……很美。”
他每说一句,裴世璋的脸色就沉一分。
“裴世璋,”他又叫了一次,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于我而言就像黑暗里的月亮……我追着那束光光,走了这么多年……”
"直到今天,墨汁泼下来的时候,我才看清楚……原来那不是月亮。"
"那只是……悬在悬崖边上,一面冰冷的、会反光的石头……"
"而我,已经跌下去了。"
说完,他再不看任何人,也不等任何反应,径直着转身,踉跄着冲出了宴会厅,冲进了外面无边的夜色里。
满堂宾客鸦雀无声,只剩下被打翻的墨汁,还在沿着桌沿,一滴一滴,坠落在地毯上,晕开更大,更肮脏的痕迹。
裴世璋站在原地,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他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看着那空荡荡的门口,凛归之最后那句话,像淬了冰的锥子,反复刺凿着他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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