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厅众人的目光一瞬都聚集在角落里的蓝色身影上。
尹仪?
折扇后,裘轻舟眼神微凝,这人他有些印象,也是半月前新来的,口吃不善言辞,但弹得一手好琴。
他并非自己提前安排的“托”,此刻却站出来,说自己有玉佩?
一旁还没开口的小五被抢了个先,有点懵,下意识看向阁主。
眼下不确定这尹仪是否误打误撞,裘轻舟向小五极轻微的点了下头。
“秉阁主,”满室寂静中,得到授意的小五忽然开口,“我……昨夜也拾得一枚玉佩。”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众人小声议论起来。
“哦?”裘轻舟不动声色,“今日倒是巧了,都这般自觉。不过……”
“姜公子只丢失了一枚玉佩,”裘轻舟合上折扇,扇尖随意一点,“小五,你先说说,你捡到的那枚,是什么模样?”
说话间,合拢的扇子在他指尖转了个圈,扇尾对着小五,极轻、极快地敲击了两下。
小五心领神会,垂眸恭敬道:“回阁主,我那枚玉佩通体洁白……”
尹仪全身明显一紧,视线向他投射过来。
小五仿若未觉,接着说:“上面刻着……双鱼戏水的纹样。”
尹仪收回目光。
裘轻舟不置可否,偏头看向尹仪,扇子朝他点了点:“你的呢?”
尹仪目光闪躲,加上那结巴的语调,显得唯唯诺诺:“回……回阁主,我也……也是白白色……上面刻……了云……云纹和和一个……个“密”字。”
顶层雅阁内,辛师坐直了身子,手中一下一下把玩着玉佩,饶有兴味的看向大厅中那抹蓝色身影。
鱼儿这么快就咬钩了?
裘轻舟用折扇点了点尹仪。
“不错,正是这枚。念在你入阁不久、尚知悔改的份上,回头自己去教习处领十板子。去把玉佩取来吧。”
尹仪却没动,指向门口的白色身影,结结巴巴却坚持:“姜公……公子……能……能否一同……同去。”
让“姜密”跟尹仪一起去?
裘轻舟耳廓微动,收到辛师简短的传音:“跟他去。”
他一顿,随即笑道:“也罢,姜公子方才也说赶时间,既是你捡到的,物归原主,一同前去确认也好。”他转向门口,“姜公子意下如何?”
门口的“姜密”帷帽微动,算是点头,沉默地提步,跟在了尹仪身后。
裘轻舟刚要跟上,却听耳中传来辛师懒洋洋的声音:“你就别去添乱了,碍手碍脚。”
迈出半步的腿硬生生僵住,裘轻舟若无其事收回腿,转身面对大厅里一群伸长脖子看热闹的郎君,笑得咬牙切齿:“看什么看?都没事干了?该干嘛干嘛去!”
众人顿作鸟兽散。
……
郎君们的住处位于主楼后方一排僻静的厢房。
尹仪沉默地走在最前面,“姜密”落后几步,跟在他身后。
面纱下锐利的目光落在前方身影背上。
尹仪似是未觉,专心带路。
两人一路无话,很快便来到尹仪所住的厢房门前。
尹仪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钥匙,打开了门锁。
这会近晚,天色暗淡,厢房又朝东,屋内没点灯,一片昏沉阴暗。尹仪侧身走入,瞬间就没入了黑暗,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移动。
“姜密”犹豫片刻,没有贸然跟进去,只在门口,紧紧地注视着黑暗中的身影。
尹仪似乎很快找到了玉佩,他转过身,扬起手,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姜……公子,你……你看……这可是你……丢的那枚?”
他手中托着一物,在门外透进的微弱光线下,那玉佩泛着莹润的光泽,在黑暗中愈发显眼,看外形竟确实一模一样!
“嗯。”“姜密”敛住心神,低低开口,声音含混不清。
尹仪似乎在黑暗中笑了。
“太……太好了。”
他自暗处走出,双手捧着玉佩,盯着姜密,一步步向他走来。
帷幕下的白色身影一动不动,似是在静静等待。
玉佩递至眼前。
云纹、“密”字,分毫不差。
“姜密”掩下心里的惊涛骇浪,伸手接过玉佩,却没拿动。
他看向尹仪,尹仪也正看着他,目光里怯懦之色已然褪去,换上一种奇异的神色,他的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语带好奇:
“可……可是公子,这明明……是我的玉佩呢,你的……那块,到……到底……去哪里了?”
话音未落,他的双手骤然变爪,直直刺向姜密心口处。
根据昨夜的情报,姜密根本不会武功,这一击,必中!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对方衣袍的刹那,“姜密”身体竟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向后一折,瞬间避开他三尺远——只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密集骨骼脆响,眼前白衣身影倏然缩小了一圈!
帷帽被一把扯下,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女子面容,眼神锐利如刀,射向尹仪——
竟是银朱!
“缩骨功?!”尹仪惊呼。
“这会儿舌头倒是捋直了?”银朱冷哼一声,反手抽出短刀,不再给他任何机会,欺身直上。
尹仪仓促抵挡。他武功不低,并非庸手,奈何对上了银朱。
不过数十招,尹仪便被一刀扎破肩胛,随即又被银朱利落地反剪双手,卸了下巴,堵住了嘴。
……
姜密的药劲过去,晕沉沉醒过来。他茫然掀开帷幔,看见辛师整好以暇地倚在软榻上,一口口啜饮着杯中琥珀色酒液,神情惬意。
他下意识轻唤了一声“姐姐”,双脚刚下床着地,才发现屋内除了辛师、银朱,竟多出一人。
正对着辛师的软榻,五花大绑,鼻青脸肿。
凭借惊人的记忆力,他认出了这是昨夜宴席上弹琴的那个蓝衣郎君。
而他面前的案几上,竟然并排放着两枚一模一样的云纹”密“字玉佩!
姜密猛地抬头看向辛师,眼底满是惊疑不定。
辛师看向他,悠悠开口。
“我本以为,这玉佩是你家人所赠,刻名随身,意义非凡。”辛师笑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那今日,算不算是……我帮你寻回亲人,得以团聚了?”
“不,姐姐!”姜密急切摇头,双眉紧皱,语速很快,“我并不认识这人、我的家人只有您,我……”
“嘘——”辛师竖起食指抵住上唇,打断姜密,目光转向被缚的尹仪,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你不想认人家,可惜……人家好像急着要认你呢。”
她示意银朱,银朱立刻上前,利落扯下尹仪嘴里的布条。
尹仪从被拖进来开始,目光就死死盯着床榻方向,此刻嘴上得了自由,却反而不说话了,只用一双乌沉沉的眼打量着姜密,不知道在想什么。
辛师啧了一声,朝姜密微扬下巴:“去城南严记买一笼栗子糕来。”
明晃晃地支开他。
姜密其实很想留在这里。他一杯醉倒后不省人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突然出现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玉佩,他直觉这人跟他那些破碎灰暗的记忆碎片相关,他想知道,可他更怕辛师因此对他生出更多猜疑……
但也只是一瞬的犹豫,他垂下眼睫,低低应了声:“是。”便撑着还有些发软的腿站起身。
然而,或许是药力未散尽,他刚迈出一步,膝弯一软,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朝着辛师的方向跪了下去。
辛师端着酒杯的手一顿:“……”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药量下得有点狠了,看来下次“十全大补汤”的剂量,得减半。
一旁的尹仪两眼睁大,看看跪在地上的姜密,又扭头对上榻上的辛师的目光,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你们大景人对待自己帐中人竟如此严苛的吗?!
辛师深吸一口气,按着太阳穴,破天荒解释了一句:“他那是腿软没力气……还能走吗?”
姜密脸上腾地烧起来,手忙脚乱地扶着床沿站起身,声音都有些发飘:“可……可以。”
尹仪眼睛瞪得更圆了,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陆续闪过震惊、恍然大悟,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暧昧意味。
辛师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现在只想让这小子赶紧消失。“快去!”
姜密不敢再耽搁,低着头,步履还有些虚浮地往门口挪。
没成想,就当姜密一只脚跨出门槛之时,尹仪却突然开口。
“你就让他这样出去?”
辛师眉毛一挑,看向他。
尹仪似乎没忍住,下巴朝案几的方向努了努,语气古怪:“他的玉佩……不带上?”
姜密听得莫名其妙,辛师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姜密便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房门。
辛师伸手拿过案几上的两块玉佩,仔细摩挲——两块玉佩皆质地莹润,触感温凉,花纹刻字如出一辙。
“怎么?急着让他戴上玉佩,方便你的同伙认出他,好下手是吗?”
“愚蠢。”尹仪冷哼一声,别开了脸。
在人屋檐下,还这么嚣张,看来刚刚银朱下手还是轻了……辛师止住欲上前再给他点教训的银朱,自己站起身,缓步走到尹仪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哦?看来没有你的命令,其他人下不了手。”
尹仪一僵,随即迎上辛师的目光:“那又如何,即使没有我,也会有其他‘执棋人’……”他猛的闭嘴,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执棋人’?”辛师抓住了这个新鲜的称呼,饶有兴趣地在唇齿间重复了两遍,“原来你是‘执棋人’。那昨夜那些废物是什么?‘棋子’?”
她微微前倾:“既然有这么多‘执棋人’……那你们背后岂不是还有布局者?”
尹仪瞬间全身僵直,冷汗涔涔——眼前的女人敏锐得可怕!虽笑意吟吟,却更像是一朵绝美而致命的曼陀罗。
“你们……究竟在布一盘什么样的局呢?”辛师摸摸下巴,兴味盎然,“我对棋道倒是略通一二,不妨与我讨论讨论?”
讨论个大鬼头。尹仪紧紧闭上了嘴,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辛师撇撇嘴:“没劲。真让你说,你又不高兴了。”
她眼睛一转,又回到手中的玉佩上。既然不是为了方便下手,为何刚刚尹仪会下意识惊讶于姜密出门不佩戴玉佩?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心头。
辛师拿起属于尹仪的玉佩,举到他眼前晃了晃,在他视线不受控制看来的瞬间,又迅速抽走,换上自己笑吟吟的脸。
尹仪:“……”。
辛师单手握着玉佩,慢悠悠地向后退了一步。
一直沉默旁观的银朱面露不解,看向尹仪,发现他似乎与自己一样困惑。
辛师又往后退了一步。
尹仪面无表情,身体却不动了,两只眼睛盯着辛师。
还真是块硬骨头……辛师暗叹,脚下却不停,一步,两步。
尹仪额头迸出一道、两道青筋。
辛师又退两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尹仪脸上又迸出两道,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哎呀,你这青筋蹦跶得,”辛师偏着头,真诚感叹,“还挺有节奏的。”
她每退一步,尹仪额角的青筋就蹦跳得更加剧烈一分,眼底的血色也迅速弥漫开来。
一步,一道青筋。
再一步,血色更深。
尹仪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正在承受着极致的痛苦。
辛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猜对了。
一旁银朱这时也反应过来了,这玉佩似乎与尹仪之间有什么联系?!
银朱回想擒下尹仪的整个过程,虽然尹仪是带她回房拿的玉佩,但当时天色昏暗,她其实并未看清尹仪究竟是从房中还是身上拿出的玉佩。而从她真正见到玉佩开始,玉佩与尹仪之间的距离,似乎……真的从未超过三尺!!城主大人,究竟是如何洞察到这细微关键的?!
“住手!住手!……住脚!!我叫你停下!!”
尹仪终于忍不住咆哮出声。
辛师却笑容未变,脚步不停,一直走到窗边才停下。
“哎……屋里确实有点闷了,我透透气。”她不经心地说着,随手抛起玉佩,又接住,反复把玩。
尹仪疼得蜷缩在地,忍不住破口大骂。
辛师掏掏耳朵:“什么?风太大,听不清,不着急啊,等会说。”
尹仪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全身像被丢进水池里般完全湿透,眼底血红,全身血管尽数浮现在皮肤下方,模样甚是骇人。
如此折磨,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尹仪败阵下来,气若游丝地哀求——
“我说……”
辛师摇摇头,目露惋惜:“早这么配合,何必受这份罪?”
她坐回软榻,虽与尹仪之间仍隔了不止三尺,却比窗边要近上许多,尚在尹仪能够勉强忍受的范围之内。
尹仪瘫在地上,看着榻上女子,心底一阵后怕,尽数收起之前的狂妄,咬牙低头道:
“你说对了,我是‘执棋人’,那些死士是‘棋卫’,而在我们之上的……是‘弈主’。”
“……具体身份,以及弈主大计,不是我……我这个等级所能知道的。”
“我只负责直接执行弈主下达的命令,比如……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姜密。”
“为什么是姜密?”辛师指尖轻点玉佩。
“因为他……该死。”
辛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在我的地盘上,宣判我的人该死?你们那位弈主……是在下棋,还是在发梦?“
尹仪却抬起头,眼里闪动着奇异的神色。
“如果你知道他是谁,你也会……觉得他该死。”
辛师停下动作,“哦?那他是谁?”
“他是,”尹仪嘴角咧开,一字一句道。
“北狄的内应。”
“大景的叛徒。”
“五年前,京元之乱的罪,魁,祸,首!”
门外,捧着热腾腾的栗子糕,正准备推门而入的姜密,瞬间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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