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只剩大门过道挂着三两盏红灯笼,店小二打着哈欠守夜,被老板再三叮嘱,客栈是用来睡觉的,每间房烛节只能放一小段,省下的灯油钱才能改善伙食。
这会儿客房纱罩中的烛台早已燃尽,大半个客楼轮廓都模糊在黑夜里。
“白天干,晚上干,工钱一算三文半,我告老板我不干,老板说,你不干,有人干,比不得牛马能驮跑,人多力小还管饱,这活计,三文半,都顶天,遭瘟的扒皮老板。”
店小二困倦得要死不活,还要在马厩添粮草,对着有口无言的牲畜发牢骚,一边提神一边叹着气,“唉,马爷,您吃好。”
干了一天活,热得一身汗,湿了干,干了湿,这会儿黏糊糊贴一身,更觉得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小二眯瞪着眼,摸黑往回走,这条路踩过千百遍,闭着眼他都能回去。
这几日天天做噩梦,腰酸背痛,哈欠连连的,被逮住骂了好多回。
小二打了个哈欠。
可这没精神头的也不止他一个,做饭的厨子记不清放了几回盐,五大三粗的客人逮住机会讹了银子,遭瘟老板顶着两大黑熊眼发了一通火气,每顿的咸菜干儿也给扣了。
说什么一人犯错全店遭殃,不就是想方设法扣他们工钱吗?
不知不觉间,灰浊的怨气从店小二上半身漫延,周围有些别的东西从夜色中被吸引过来,悄无声息地贴在他身上。
那灰气慢慢变得浓稠,像一个灰色的茧将他包裹,他的眼神逐渐涣散茫然,所有的思绪被灰雾蒙住。
他似乎忘了自己在想什么,只觉脑子越发混沌了,喃喃着。
“真累……”
“好累啊……”
“好痛苦呃……”
肩膀下塌,颈骨佝偻,头似有千斤重,撑不起似的垂着,店小二拖着沉重的双腿,费力抬起也只是脚底稍稍离开地面,摩擦着步子,直到身影消失在后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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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打更人敲着铜锣走远。
夜风随着楼上打开的窗户吹撒一地月光,折角的柔光铺上半截床面,床幔轻飘,向内侧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盖住了蜷缩的身影。
一道黑气缭绕的鬼影从浓墨似的角落处渗进来,企图缠上蛇躯,所过之处阴寒刺骨。
鬼影飘到床边,兴奋地张牙舞爪,当即就要扑上去。
不料,一道金光闪烁,直接震开。
邪气触发了夜霄身上的符锁,鬼影被烫伤似的冒出黑烟,扭曲的尖叫刺耳,所幸凡俗听不见,想逃,却发现四周已被封住退路。
顾宁立在窗边暗影处,隐蔽了气息,直到鬼影受击,在地上扭曲抽搐,才缓步走出来。
顾宁蹲下身,探出两指钳起地上的黑影。
那东西化成一张鬼脸,黑洞洞的眼眶,大张着嘴,在他指间痛苦挣动,厉声哭嚎,似鬼非鬼,更像是将冤魂折磨炼化后的恶念。
细看之下那张鬼脸之上还长着几十张小小的鬼脸,细细密密地挤在一起,奋力往外涌动,此起彼伏,似在挣脱什么,粘黏的边缘扭曲拉长,却拉不断丝毫,原来下面早已被炼化成一体,牢牢吸附住,只是魂魄无识,意识不到了。
顾宁目光沉沉,透过恶鬼傀儡盯向炼制它的背后之人,白玉般的脸侧着光,无甚表情,像冰雪凝就的冷酷杀神。
修长的指骨微微用力,尖叫声越发凄厉,几乎凝成实质的无数恶鬼怨力在他指间崩碎,只余一道贯穿其中的黑气。
顾宁掏出一个玉瓷瓶打开,黑气顺着瓶口流了进去。
丢开瓷瓶,两个纸人早已守候一旁,稳稳接住顾宁扔下的法器,法力充沛的小小瓷瓶在它们手里变得千斤重。
两个小家伙哼哧哼哧地爬上桌,将宝贝放进乾坤袋仔细收好。
夜霄陷在梦魇里,刚才的动静没法吵醒他,却睡得并不安稳。
双眼紧闭着,眉头牢牢锁起。
入梦后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之前无着落的经历导致对周围陌生的环境没有建立信任,让他无法真正的放松神识。
越是不安,越助长体内浊气邪念的滋长,被焦虑恐慌侵袭,身上渗着冷汗,打湿了黑色薄衫,体内却阴寒刺骨。
睡梦间下半身化出蛇形,青翠的蛇鳞泛着幽光,一圈一圈将自己缠卷成团。
蛇形是他最硬的盔甲,只有将自己包起来,才能得到几分安心,只是收效甚微,衣摆下露出的蛇身绞动着,无意识地把自己往深处藏一些,再藏一些。
顾宁走到床头,随手一个净诀拂开乱七八糟的骨头渣,无声坐下,将蛇妖连着蒙头裹成一坨的被子一起揽过来。
若是夜霄此时醒来,定会以为这道士被夺舍了,落在他身上目光,温柔地像落了一湖秋水。
眼眸深处融了世间最美妙的苍翠远山,深远,辽阔,万物生机勃勃,那是顾宁修炼的生机灵界,就这样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打开了。
温柔清凉的生灵之气从顾宁周身游转出千丝万缕,将夜宵围绕。
所有的邪念被隔绝在外。
梦里能听见风拂过树叶的微声,祥和宁静温暖着紧绷的心脏。
慢慢的,夜霄放松下来,紧缠的蛇尾在床铺间软软摊开,而他也靠在顾宁臂间歪头睡熟了。
仓促的呼吸渐趋平缓,气息流动间,顾宁周身释放的灵气也被他吸纳了进去,顺着经脉游走,将浊气排散。
顾宁捏着一丝不苟的洁净衣袖擦拭蛇妖额间,替他吸祛残留的冷汗。
玉白的指尖轻柔撩梳,将他粘在脸颊的黑发抚顺。
夜间无人听见他的低语。
“见面不识,气煞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嗯?”
尾音上挑的质问,藏着人间初见时形如陌路忧心气急后的无可奈何,而被质问的蛇却睡得比冬眠还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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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前,夜霄供在道观的命牌出现裂纹。
与此同时,两人之间的千里婵丝也失去了感应。
顾宁心神一窒,当即提前破关,冲出来确认夜霄安危。
查过护山大阵没有闯入的痕迹,可没找到夜霄踪迹还是放心不下,又怕蛇头捣腾什么奇奇怪怪的术法受了伤。
寻遍前殿后山,却没有那蛇的身影。
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难道悄悄挖洞撞了什么隐秘阵法?还是被什么困住了?
正当他要用缩雷符,把方圆炸个面,将蛇翻出来时,一只叠的歪歪扭扭的纸鹤颤颤巍巍飞到他跟前,翘翘尾巴,歪歪头,上上下下,慢慢悠悠,显摆似的绕着他晃悠一圈。
顾宁压着气急的焦躁,额角青筋隐隐直跳。
那纸鹤主人似是非常了解顾宁的气点是何种程度,在他暴雷之前化成一串金色字符悬于半空,字跟纸鹤如出一辙的弯弯扭扭,显然出自同一手笔。
“宁宝,我下山度完尘劫,到时化蛟成龙,就能跟你一起镇压邪魔了,等我凯旋,念卿卿,定速归。”
字符化作点点星光消散。
轻飘飘的下山二字砸得他头晕目眩。
顾宁慌了。
千防万防,什么都顾虑了,唯独省了别跑出去的叮嘱。
来不及后悔。
处理好道观紧要事,便立即下山寻夜霄,丝毫不敢耽搁。
那蛇从蛋起就养在道观,吃的是天灵地宝,住的洞穴是灵脉交汇处,万中无一的修炼宝地,整条蛇被养得盘靓条顺,油光水滑,又有观主代代护佑,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闹腾性子。
平日修炼又有灵泉滋养,事半功倍,前几任观主讲究顺其自然,小蛇头爱怎么玩儿都行。
直到小小的顾宁来到道观,蛇头天天跟小大人似的顾宁黏在一起,耳濡目染也勉强学进去一些术法。
道术难解的地方,一问顾宁,顾宁都会给他梳理得透透彻彻,蛇头学起来如龙吸水,修行之路一片坦途,即便一天睡上十二个时辰,修炼效果也远胜其他精怪。
平日里便散漫惯了。
蛇头那一瓢满的修为,至多逗弄些小妖怪,顾宁是再清楚不过,他怎敢擅入尘世乱沾业障的。
若被有心人抓住……
……
顾宁不敢设想。
一路上责省自己不该独自入关以求速进,该把蛇头带在身边安置才对。
哪怕蛇头在身边难免会分些心思,修行慢些,闭关时日长些,再退一万步也只是走火入魔受点伤而已,至少蛇头不会像如今这般陷入险境。
风驰电掣寻了几十日,凡是有蛇妖出没的地方顾宁都没放过。
不是,全都不是,顾宁从没觉得时日这样漫长过。
凡间浩瀚无际,蛇头就像掉进海里的一滴水,感知不到灵息,找寻不见踪迹。
顾宁越寻越慌,精气神都随蛇头的失踪被抽干了似的,整个人越发孤冷,生人勿近的气场几乎凝成实质。
若非用秘术燃烧一人一蛇彼此修炼交融过的精魂还有效,能确保蛇头并未从这片时空形神俱灭,顾宁所有的情感都要随着蛇头的消失而消失了。
直到路过此镇郊外,精魂回溯。
顾宁堵住被浊气侵染,狼狈不堪,沾了人命,凶牙外恶的蛇头。
生平第一次涌上钻心的痛苦和悔恨,心疼得手心发颤,喝止蛇头的暴起,用符锁压住他体内的浊气,将其带走疗伤。
七日时间,顾宁将蛇头的伤势摸索得一清二楚。
鳞片刮痕连根拔起过,经脉崩断淤血堆积,神识残缺时时碎裂的折磨,破损的心魂,无一不昭示着蛇头下山后的遭遇。
顾宁一手搭在蛇尾,轻抚过刚长出的脆薄鳞片,那是这几日趁着他睡觉,夜夜调养后勉强恢复几分的皮外伤。
注视着他在甜梦中的安宁睡脸。
“无论这人是谁,都该有个求死不得的下场。”
淡语温柔,却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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